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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杜老婆子望大夥一眼說:「屯鄰們,誰不知道我杜家的心早隨八路了?」

  劉桂蘭緊緊頂她:「你嘴隨八路,心盼鬍子。那天你還罵農會的幹部:『這些牤牛卵子,叫他們多搭拉幾天吧,「中央」來了,有賬算的。』」老孫頭聽到這話,說道:「可了不得,罵得這麼毒!這老傢伙是想反鞭了。」老初也暴跳起來,大嗓門可勁地叫道:「把她抓起來,這老反動派!」

  劉桂蘭接著說道:「在早我尋思,不管怎樣,也在她家呆一場,他們對不住我的地方,算拉倒,我沒有工夫去算這個舊賬,如今她倒招我來了。你們瞅瞅,」說著,她解開棉袍上的兩個鈕扣,露出左肩,那上邊有一條醬紅色的傷疤。她接著說:「『康得』十二年,她嫌我薅草太慢,舉起鋤頭,沒頭沒腦,就是一下,瞅瞅這兒,當時血流一身,回家躺炕上,七天起不來。」她扣好衣裳,又說:「也不請大夫,痛得我呀,眼淚直往炕席上掉,她還罵呢:『躺著裝啥呀?地裡正忙著,你躺下偷懶,白供你小米子吃了。還叫痛呢,這種料子,死也不當啥。』在她眼裡,窮人就是這樣不抵錢。」

  劉桂蘭停頓一下,老孫頭忙著插嘴道:「這會子叫她看看,誰不抵錢?」

  劉桂蘭接口說道:「工作隊到來不久,我參加了嘮嗑會,她知道了,就不許我吃飯,還要剝我衣裳,皮笑肉不笑,沖我說道:『打麼了,工作隊都看上你了,咋不穿隊上,吃隊上,住隊上的去?』她嫌唬我,要攆我出來,怕我看見她和杜善人的娘們通鼻子。」這時候,大夥要動手捆杜老婆子,趕巧郭全海來了,叫別動手,先聽劉桂蘭說完。劉桂蘭看見他來,臉蛋紅了,但還是說道:「往後,我參加了婦女會,她母女倆,一見到我,冷嘲熱罵,總要說兩句,老的說:『做啥工作呀?都是上農工會去配鴛鴦的。』少的說:『人家是幹部了,可別說,看人家報告你。』有一天下晚,全屯開大會,我鬧頭疼,早回來睡了,也沒點燈,裡屋漆黑。不大一會,聽院子裡細碎步子響,母女倆也回來了,她一邁進門,不知我躺在炕上,罵開來了:『小媳婦,這時候,她翻了身,樂懵了,叫她翻吧,等著瞅,有她不翻那天的。』她姑娘眼尖,看出炕上躺個人,料定是我,慌忙打斷她的話:『媽你幹啥?』推她媽一把,給她個信號,她忙改口道:『我罵你呐,還敢罵人家?』」

  郭全海聽到這兒,從人堆裡擠到杜老婆子跟前,問道:「你說:『有她不翻那天的,』是啥意思?」

  杜老婆子張眼一瞅,黑鴉鴉的,滿屋子人,團團圍住她。人多勢眾,她心怯了,死不承認說過這句話。她站起來,轉臉沖劉桂蘭說道:「不回去拉倒,我走了。」說著就往門邊擠。郭全海攔住她,回頭沖張景瑞做個眼勢說:「帶她上識字班去,叫婦女追她的根,這老傢伙不簡單。」

  在識字班,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帶領幾百個婦女圍住杜老婆子,左三層,右三層,把她嚇壞了。大夥你一句,我一句,摳她政治,問她要槍,追得她急眼的時候,老婆子翻一翻眼珠子說道:「槍是沒有,我一個老婆子,插槍幹啥呢?」

  聽話裡有音,幾個聲音催促她:「你有啥?快說!」

  「我有,」她說著,乾咳一聲,又停一下。

  十來個婦女同時問:「有啥?」

  杜老婆子說:「杜善人有副金鎦子寄放我這。」

  幾十個聲音同時問她道:「擱在哪兒?快說。」

  杜老婆子低聲跟白大嫂子咬一會耳朵。白大嫂子大聲嚷道:「男人都出去一會。」

  裡屋光剩下婦女,白大嫂子動手搜她的身上,在她褲襠的縫裡,起出一副金鎦子,老孫頭先走進來,擠去爭看金鎦子,他點點頭:「是杜善人的,我看見她小兒媳戴著過門的。擱在哪兒?」白大嫂子說:「你問幹啥?還不是那些說不出來的地方。」

  趙大嫂子擱身子遮著正在系褲帶子的杜老婆子,沖大夥說:「他們都是這樣的,擱不著的地方,都擱了。」轉身又對杜老婆子說:「你回去吧,小老杜家的,咱們不扣你,也不綁你,可是也得改好你那舊腦瓜子,安分過日子,別給大地主們當槍使。」

  小老杜家是小經營地主,起先群眾並沒有動他,對屯子裡的情況瞭若指掌的郭全海也料他們沒啥了。從杜老婆子的褲襠裡起出杜善人家寄放的金子,又引起了人們的氣忿和懷疑。積極分子們兩次三番地合計,一致認為大地主的親故腿子還沒有清查,人們又捲入了清查腿子的運動。快滅的柴火,又燒起來了。群眾的鬥爭的火焰,延燒到替大地主寄放東西和散播謠言的腿子們:親戚、本家、在家理的、磕頭拜把的人家。封建老屋的橫樑大柱早垮了,到如今,支撐這房子的椽子、牆壁和門窗也都在崩析。

  過年時節,也在開會。摳政治,鬥經濟,黑白不停。全屯分六個大組,同時進行著。六處地方的燈火都通宵不滅,六盞雙撚的大油燈嗞嗞地響著。管燈油的是個老跑腿子,名叫侯長壽,外號侯長腿。在舊社會,他窮怕了。他往來照顧這六盞油燈,常常嘀咕著:「六雙燈撚像六對老龍,吃油像吃水似的。」或者歎氣說:「又一棒子了,這夜老長的,又得添了。」武器是沒有起出什麼來了。金子銀子和衣裳布匹陸續還起出些來,但都是星星點點,破破爛爛,不值一提的玩藝,通宵熬夜,人們困極了。有些人,才說完話,一躺炕上就著了。有的乾脆溜號了。有三個組,光剩兒童團的小嘎們,還在豁勁地追問。侯長腿說:「燈油太費,咱們是窮人,點不起呀。」老孫頭說:「這叫乾炸,不叫挖財寶。」郭全海看到了這些情形,聽到了這些言語,馬上派人騎馬往三甲,報告蕭隊長。蕭隊長也正在尋思。旁的村屯也彙報了這同樣的情形,起不出啥了,還是摳著。真像老孫頭說的,這叫「乾炸」。蕭隊長反復尋思這句話。他記起了,不知誰說的:一個全面領導者,要留心一切的事。盡可能的注意一切的人說的話,即使是一個不重要的人的不重要的話,有時也很對。「乾炸」也是這樣子。他知道這個車老板子,平日有點貧嘴,說出活來,引人發笑。記起他的黑瞎子的故事,蕭隊長面帶笑容,小聲對自己說道:「那些都是胡扯八溜,可是『乾炸』這話,倒有點意思。現在,領導上是要注意拐彎了。現實的運動,往往是曲折複雜的,而人們常常想得直線和單純,鬧主觀主義,總是在這些地方。」

  依照平常的習慣,蕭隊長碰到新的疑難的問題,總是拿出他從毛主席的文章裡體味出來的得力的武器:抱著虛心學習的態度,向社會、向群眾、向他領導的人們作細緻的調查。他隨即動手寫個報告給省委,又寫一封信,把新情況告訴縣委其他的兩位同志。信和報告寫好了,他派老萬騎他那個白騸馬送到縣裡去。他又叫三甲農會派五個民兵,分途通知元茂區的區村幹部,明兒到三甲開會。

  第二天,吃過早起飯,元茂區的區村幹部們從方圓幾十裡地,先後來到了,有的坐車,有的騎馬,有的走路。蕭隊長叫老孫頭也參加這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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