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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白玉山歎一口氣說道:「你真不怕把人氣炸了,雙城縣裡的公家婦女,哪個不能幹?都能說會嘮,又會做工作,你這個腦瓜,要是跟我上雙城去呀,要不把人的臉都丟到褲襠裡去,才算怪呢。你這落後分子,叫我咋辦?」

  聽他稱讚雙城的婦女,白大嫂子有些醋意,收了笑容說:「我是落後分子,你愛咋的咋的,你去找那能說會嘮,會做工作的人去。」

  看見她無緣無故吃醋了,白玉山笑著說道:「你不參加婦女組,怎麼能整垮封建?咱們都要克服散漫性,抱緊團體,單槍匹馬頂啥用?你也檢討檢討吧,不檢討,不會進步的。」

  「克服散漫性」,這是初次聽到的新話,白大嫂子尋思著,到公安局工作,到底還是好。看他出口就跟先前兩樣了。她還想試試他肚子裡的才學,看他能不能比上蕭隊長,越發搬出一些落後的話來逗他:「抱團體,又能頂啥用?窮人多咱也是窮。富人多咱苦不了。窮富由天定,這話真不假。你看人家肩不擔擔,手不提籃,一年到頭,吃香喝辣。窮人起早貪黑,手不離活,成年溜輩,短吃少穿,你說這不是命是啥?」

  白玉山笑道:「你倒成了算命先生了。」他不正面回答她的話,顯出挺有學問的樣子,先問她一句:「你懂剝削這兩字不懂?」

  白大嫂子笑著說:「不懂。」

  其實這兩個字,她早聽熟了。他們算過杜善人的剝削賬,栽花先生把算盤子伸到杜善人跟前,她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她說「不懂」是逗著他玩的。說了假話,她忍不住笑。白玉山卻正正經經,用他在党訓班裡得來的學問,解釋給她聽:「剝削,就是地主壞蛋剝奪你的勞動的果實,像剝皮似的。」

  這下,白大嫂子可真有點迷糊了。剝皮她是懂得的。「滿洲國」腿子,向老百姓家要貓皮,不交不行,她還親手剝過一隻貓的皮,鮮血淋漓,她的兩手直哆嗦,頭也懵了。可是啥叫「剝奪你的勞動的果實」呢?白玉山知道她不懂,緊接著就說:「比方說:你收一石苞米,地主啥活不幹,幹要你三四鬥租糧,這租糧是你勞動的果實,是你起早貪黑,大汗珠子摔八瓣,苦掙出來的。」

  白大嫂子說:「地可是他們的呀。」

  「你沒學過土地還家嗎?」

  白大嫂子笑著說:「沒學過,我又沒有住過党訓班。」

  「土地也是窮人開荒斬草,開闢出來的,地主細皮白肉的,幹占著土地。咱們分地,是土地還家,就是這道理。還有,光有土地也不成,你家沒有勞動力,不能翻地,下種,薅草,拔苗,縱有萬坰好地,管保你收不到半顆高粱。」

  白大嫂子點著頭,薅草,拔苗,她太懂得了。

  白玉山又說:「房子,糧食,衣裳都是勞力造出來的。啥命呀唔的,都是地主編來胡弄勞動哥們的胡說。」

  白大嫂子聽得入神了,又提出一個她還搞不清楚的問題:「沒有命,也沒有神麼?我看不見起①。要是天上沒有風部、雨部,沒有布雲童子,還能颳風下雨嗎?要是天上沒有雷公、電母,還能打雷撒閃嗎?」

  ①不一定。

  白玉山哈哈大笑,他正學了這一課,忙說:「雲和雨都是地上的水氣,跑上天去的。打雷撒閃,都是電氣,跟小豐滿的水磨電是一個樣子,小豐滿這個電母,也是咱們勞動哥們造的哩。」

  正說到這兒,劉桂蘭像一陣風似地闖了進來。白玉山是認識她的,只是她原先那兩個垂到肩上的辮子不見了。在燈亮裡,她的漆黑的短短的頭髮像一層厚密的細軟的黑絲纓絡似的遮著脖子。她穿一件灰布棉袍子,腳上穿的是墊著麅子皮的蘆葦編織的草鞋。她才從外頭跑進來,兩頰通紅,輕巧地快活地笑著。她對白玉山點一點頭說:「你們笑得歡,隔老遠就聽見了。多咱回來的,白大哥?」白玉山笑著回答道:「才剛不久。快上炕來暖和暖和,看凍著了。」

  劉桂蘭並不上炕,挨近炕沿說:「大嫂子可惦念你呀,昨兒下晚,她還嘀咕著:『說要回來,又不回來,也不捎個信,一出門就把人忘了。』」她又對白大嫂子笑著說:「大嫂子,這下盼到了。」回頭又沖白玉山說道:「大哥不知道,大嫂子可真能幹呐,她是咱們婦女組的頭行人。整地主,挖金子,起槍枝,都站在頭裡,有機謀,又膽大,車老板子說:『老孫頭我今年五十一,明年五十二,走南闖北,也沒見過這麼能幹的娘們。』趙大嫂子說:『她可是咱們軍屬的光榮,女中的豪傑。』連郭主任也稱讚她:『真能頂上一個男子漢。』」

  她還沒說完,白大嫂子笑駡道:「死丫蛋子,看你成花古子了。」說著,要起身擰她,劉桂蘭連忙討饒道:「好嫂子,別擰我吧,我問問你,擱啥來接大哥的風呀?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吃面沒有?」

  白玉山也笑著說:「還吃面呢,快罵死我了。」

  劉桂蘭搶著說道:「她罵你是假,愛你是真呀。」

  「看我揍你。」白大嫂子罵著,卻忍不住笑,起身要攆她,卻又站住了。劉桂蘭又像一陣風似的,飛到院子裡去了。雪下著,劉桂蘭又跑回窗戶底下,隔著掛滿白霜的玻璃說:「大嫂子,可別樂懵了,我走了。」

  白大嫂子在屋裡頭問道:「上哪兒去呀?」

  「上趙大嫂子家裡去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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