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九二


  屯子裡開了一個貧雇中農的團結大會,取消了貧雇農團,恢復了農工會。農工會七個委員裡有兩個中農,郭全海當選作主任。農會宣佈停止挖財寶,準備過新年,豬肉和麥子都分劈完了。貧雇農一人十斤豬肉,五升麥子。中農一人三斤豬肉,一升麥子。這種分法,中農也沒有意見;因為中農家家殺了豬,自己有麥子。而且家口多,分的多;家比家,中農分的和貧雇農差不了多少,而貧雇農連明年的麥種也還沒有呢。

  分完豬肉和麥子,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從農會出來,想回家去。在風雪裡,她倆一面走著,一面合計慰勞軍屬的事,劉桂蘭首先開口道:「這回慰勞,得興一個新辦法,像八月節似的,家家都是十斤豬肉,十斤白麵,也不大好。也有不要豬肉,想要布的。這回咱們果實有的是,拿出一些來作慰勞品,調查軍屬需要,誰家缺啥,就慰勞啥,比如說:趙大嫂子的鎖住,棉鞋還沒有穿上,咱們就送她鞋子,這樣又好看,軍屬都樂意。」

  「你這意見好,明兒咱們在會上提提。我倒忘了,明兒過小年,現在你去看看趙大嫂子,新年大月,叫她散散心,不要呆在家裡想過去的人了。我先回家去燒炕。」

  劉桂蘭和白大嫂子分手,到趙家去了。剛一邁進門,從昏黃的豆油燈光裡,她看見趙大嫂子眼圈兒紅了。鎖住跳起來,扯著劉桂蘭的衣角,叫她上炕。劉桂蘭上去盤腿坐在炕頭上,談起屯子裡的一些奇聞和小事,誰家的殼囊給張三①叼走,誰家的母雞好下啞巴蛋②,她也說起老孫頭常常嘮著的山神爺③和黑瞎子幹仗的故事,說得鎖住哈哈大笑著。疼愛兒子的趙大嫂子也笑起來了,屋子裡變得樂樂呵呵的。鎖住從炕琴上拿來把剪刀,幾張顏色紙,放在炕桌上,拖著劉桂蘭的手,要她剪窗花。她用藍紙剪只鴨子,再用綠紙剪只殼囊,又用紅紙剪朵牡丹花。鎖住叫他媽打點漿子,把牡丹花貼在中間窗戶的當間,左邊貼鴨子,右邊粘殼囊。正在這時候,豬官吳家富從外頭回來,一面拍去身上的雪花,一面賞玩窗戶上頭新貼的窗花,說道:「這叫鴨子跟殼囊,同看牡丹花。」

  ①北滿農民管狼叫張三。
  ②母雞下了蛋不叫,農民稱為「下啞巴蛋」。
  ③北滿農民對老虎的尊稱。

  說得屋子裡人都笑了。劉桂蘭要走,鎖住拖著她嚷道:「姐姐給我再剪一個小豬官。小殼囊沒有小豬官,要給張三叼走呢。」

  劉桂蘭指著吳家富笑道:「這不就是小豬官?」

  鎖住抓著她的手,還是不放,說道:「不行,他太大了。」劉桂蘭甩開手走了。走到院心,又回頭沖窗戶叫道:「鎖住小兄弟,別著忙,往後再來給你剪,別哭鼻子呀。」

  白大嫂子冒著風雪,回到家裡;推開門扇,屋裡黑漆寥光的。她還沒有來得及點燈,撲通一響,炕上跳下一個什麼來。她嚇一大跳,回轉身子,往外就跑,那人攆出來叫道:「淑英,是我呀。」

  聽到這個熟識的聲音,白大嫂子才停步,但也還沒有說話,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那人靠近她身子,緊緊摟著她。她笑著罵道:「這瘟死的,把我嚇的呀。我當是什麼壞人呢。」

  她握著他肥厚的大手。他摸撫她的暖和的,柔軟的,心房還在起起落落,撲通撲通跳著的胸脯。院子裡正飄著落地無聲的雪花。屯子裡有婦女的歌聲。他倆偎抱著,不知過了多大一陣子,白大嫂子才掙脫身子來問道:「多咱回來的?」

  那人說道:「等你坐得褲襠快要磨破了。你又是上哪兒串門子去了?這咱才回來。」

  白大嫂子笑著說:「你說得好,還有工夫串門子。」

  她說著,回到屋裡去點火去了。

  這人就是白玉山。他要在年前回來的事,早在頭回信上提到過,但還是給白大嫂子一種意外的驚喜。不管怎樣潑辣撒野的女子,在自己的出門很久的男人的跟前,也要顯出一股溫存的。可是,白大嫂子的溫存,並沒有維持多久。她吹著麻稈,點起燈來,瞅著笑嘻嘻的身板壯實的白玉山,揚起她的漂亮的,像老鴰的毛羽似的漆黑的眉毛,噘著嘴巴埋怨道:「一邁出門,就把人忘了,整整一年,才捎一回信。」

  「人家不工作,光寫信的?你還是那麼落後?」

  這句話刺傷她的心了。她想吵起來,又尋思他才剛回來,和他幹仗,有點不像話。她悶不吱聲,點著麻稈,上外屋去燒炕去了。領回的豬肉還擱在桌子上,沒有煮,也沒有剁餡。這幾天來,她忙得蠍虎,顧不上幹家裡的活了。說她落後,可真是有一點冤屈。自打白玉山做了公家人以後,白大嫂子見到公家人,就覺順眼和親切。對待農會的事,也像一個當家人對待自己家裡的事一樣。張富英和李桂榮當令,貪污果實,在農會裡喝大酒,搞破鞋,鬧得不成話。白大嫂子帶領幾個膽子大些的婦女,到農會去鬧過一回。她站在農會的當院,罵張富英道:「你是做老包似的清官呀,還是做渾官?你們把破鞋爛襪引進農會,農會給整嘩啦①了。你們成天喝大酒,看小牌,只當老百姓都眼瞎了?」罵到這兒,李桂榮招呼兩個雇用的民兵把她攆走,在她身後,罵她是瘋子。從那以後,她就再沒上農會。劉桂蘭被她公公欺侮和壓迫,她打抱不平,把她接到家裡住。往後工作隊來了,她們兩人參加挖財寶,查壞根,黑白不著家,她成了元茂屯的婦女組的頭行人。如今白玉山回來,卻說她落後,她賭著氣,索性不把真情告訴他,看他又怎樣?

  ①嘩啦,物件垮下的聲音,用在這裡,就是垮的意思。

  白玉山把小豆油燈擱在炕桌上,拿出本子和鋼筆,在寫什麼。他學會了寫字,又花幾個月津貼,買了一支舊鋼筆,見天總要寫一點什麼。

  白大嫂子端著火盆走進來,看見白玉山伏在炕桌上寫字。他穿著青布棉制服,胳膊粗壯,寫得挺慢,瞅著他那正經的精緻的辦事人的模樣,她氣也消了,坐在炕沿,笑著問道:「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啥呀?」

  白玉山一面還是在寫著,一面晃晃腦袋說:「不吃啥了。你參加婦女組沒有?」還是低著頭,沒有看她。

  白大嫂子想逗他,隨口答應道:「沒有呀,參加那幹啥?」

  聽到這話,白玉山把筆一放,臉一沉,橫她一眼道:「參加那幹啥?這道理還不明白?」

  白大嫂子調皮地笑道:「不明白呀,你又整年不著家,誰跟我說這些道理?」

  「你不知道去找找人家?」

  「我去找人,回頭又說我串門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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