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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李家娘們看見劉大娘聽信她的話,就進一步編造:「派車派飯還不算啥,前屯還抓中農去蹲笆籬子呢。」劉德山女人的娘家是在前屯,也是中農,聽到李家女人這句話,猛吃一驚。可是不一會,她清醒一點,就不相信了,她娘家的兄弟,昨天還來過,沒有說起這件事。

  她問道:「誰蹲笆籬子了?」

  老李家女人胡亂編說道:「老施家。」

  老劉家女人抬頭瞅著她說道:「老施家?咱們屯子裡沒有姓施的呀。」

  老劉家女人過門二十來年了,還是管娘家的屯子叫「咱們屯子」。李振江女人露了馬腳,慌忙說道:「沒有老施家?那我記錯了。反正這個政府的政策,咱們摸不清。」

  劉德山女人同意她末尾的話,點一點頭。李振江女人影影綽綽地又說了些小話,就叼著煙袋,一跛一跛地走了。在她身後,在老劉家的臉上和心上,留下一個陰陰淒淒的暗影。她尋思著,胡殿文的家底,也不過跟她家一樣,就是多一個牲口,可是也鬥了,不定老李家的女人的言語,有一些道理。她思前想後,一宿沒睡好。第二天,吃完頭晌飯,她牽著她家一個老騍馬,外帶一個馬駒子,來到農會。為著不叫鬥,不丟臉,她獻出兩馬。農會卻不收,老初說:「你先放著吧。」一聽這話,她臉色變了。她還記得早些日子,地主假獻地,農會也是這麼回絕的:「你先放著吧。」這就是說,往後再來收拾你。把馬牽回來,她又想起李振江娘們的話來:「如今的世事,誰也不知道明天又該怎樣了。」

  三星高了,劉大娘躺在炕上,翻來覆去,老也睡不著。正在這時候,有人叫門,細聽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尋思著:「這會還有誰來呢?」她想起從前她隨著大夥鬥爭地主時,也是叫一個女人,去叫地主的門的。她慌慌張張,不知咋辦好。敲門的聲音越來越緊急。她翻身起來,才披上棉襖,門外又叫了:「劉大娘咋不開門呀?是我呢!」這個聲音很熟悉,很溫和,她接口答道:「是你嗎,趙大嫂子?」

  她三步並作兩步,走去打開插著的柴門。她的心都敞亮了,趙玉林媳婦是一個老實厚道的婦女,平常和她談得投緣。她把她引到上屋,拍掉衣上鞋上的幹雪,叫她上炕。趙大嫂子盤腿坐在炕頭上,跟狗剩子逗一會樂子,兩個女人就嘮著家常。趙大嫂子問:「你們掌櫃的上前方去幾個月了?」

  聽到問這話,劉大娘松一口氣,拿出煙笸籮和旱煙袋,一面把黃煙捏碎,往煙鍋裡裝,一面從從容容回答道:「三個多月了。說只去四個月的,這會子該回來了。」趙大嫂子看她遞過煙袋來,笑著說道:「你抽你抽。劉大爺這回功勞可不小。」

  劉大娘聽到這話,心有底了。她噙著煙袋,心裡暗想:「沒有過,就不錯,說啥功勞呢?」嘴上卻說:「都是應該的,打國民黨鬍子,抱一點辛苦沒啥。」趙大嫂子看一會鞋樣,評論一會針線活,完了笑著問劉大娘道:「這幾天老沒見你上農會。摳地主的政治,你咋不去呀?」劉大娘噴一口煙,歎一口氣道:「我尋思如今貧雇農當令,咱們是中農,成份占不好。」趙大嫂子連忙說道:「中農成份還不好?這話誰說的?」

  劉大娘本想告訴她:「這話是李振江娘們說的。」但一轉念,怕說出來,對不起李家,話到舌尖,就改口道:「沒有誰說。自打定成份,劃階級,咱們中農沒往前深入,貧雇農當令,你們說了算,你們是正經主子。」

  趙大嫂子笑著打斷她的話:「啥主子不主子的?你這還是舊腦瓜。」

  劉德山媳婦說道:「憑你說啥,咱們成份占得不太好,腰眼不壯實,不敢往前探,摳誰呀,放誰呀,咱也不摸底,不敢多嘴,不敢插言。」趙大嫂子接口說:「你太多心了,毛主席不早說過:『言者無罪』,你不知道?」劉大娘在炕沿敲掉煙鍋裡的煙灰,重新裝上一鍋子煙葉,點上抽著,眼也不抬地說道:「屯子裡的事,都是你們貧雇農說了算,婦女會裡,也是你們貧雇農婦女打麼①,咱們中農算是老幾呀?」

  趙大嫂子聽到這兒,連忙接過話來說:「分出你我,這不是一家人說兩家人的話了?貧雇中農是一家,多咱是一樣,哪裡也一般。咱們跟毛主席那兒,早安上電報。蕭隊長今兒還捎信來說:毛主席打關裡拍個電報來②,說要堅決地團結中農,不許侵犯。」

  ①吃得開。
  ②指毛主席的《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

  劉德山女人聽到這兒,移開嘴裡噙著的煙袋,抬起眼睛來問道:「這話確實嗎?」

  趙大嫂子笑著說道:「誰胡弄你不成?」

  劉大娘又問一句:「毛主席確實提到咱們中農麼?」

  趙大嫂子說:「蕭隊長還能胡弄咱們麼?哈爾濱還把毛主席的電報登上報了。」

  劉家女人輕巧地笑了,吧噠吧噠抽一陣子煙,又道:「我說呢,毛主席不會拉下咱們的。咱們中農黑燈瞎火地混幾個朝代,也總是受人家欺侮。在『滿洲國』,地主把花銷盡往小戶頭上攤。咱們掌櫃的,也恨地主,就是人老實,膽子小,開頭不敢往前站。」

  兩人越嘮越投緣,越談越對心眼兒。劉大娘起身從躺箱裡取出一盤苞米花,一盆葵瓜子,放在炕桌上,又去燒壺水,泡上糊米茶,實心實意款待著客人。趙大嫂子一面嗑瓜子,一面說道:「差點忘了:蕭隊長捎個信來,叫你有啥困難,都只管說,不要外道。蕭隊長還說:貧雇農是骨頭,中農是肉。咱們是骨肉至親,說話可不用抹彎,有啥困難,都只管說。」

  劉大娘笑著說:「可也沒有啥困難,」尋思一會又說道:「咱家官車派得多一點,往後劈了馬的人家都得勻一勻才好。」

  趙大嫂子答應把她這話轉告郭團長。兩個人又嘮了一會家常嗑,劉大娘從炕上下來,對趙大嫂子說道:「你坐一會,我出去一趟。」

  說著,她走出去,推開外屋門,站在房檐下,朝四外一望,院子裡白花花的一片,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響。她回到裡屋,盤腿坐在炕頭上,低聲地,把李振江娘們常來串門子,說些啥話,根根梢梢,都說出來了。趙大嫂子叫她往後再聽到什麼,馬溜去告訴農會,又說:「郭主任明兒後晌召集貧雇中農開個團結會,合計解散貧雇農團,恢復農工會,中農和佃中農,也能參加。你一定去。會上還要合計分豬肉,劈麥子呢。郭主任說:眼瞅到年了,把鬥出的豬肉,小麥,還有小雞子,先放給大夥,包幾頓餃子,過一個好年。」

  說罷,她起身告辭,劉大娘要給她點上玻璃燈籠,她說:「不用,不用,這大雪地裡,明明亮亮的,要燈籠幹啥?」劉大娘的心隨了這個好心腸的溫和的女人了。她一徑送客到門外,瞅著趙大嫂子隱沒在下得正緊的棉花桃雪①裡,身影全看不見了,她才插上門,歡歡喜喜地回屋裡睡覺。

  ①像棉花桃一樣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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