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
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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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信屯的長條子說道:「你們把金銀、糧食、衣裳都起去了,只剩下點柈子,這不是刨了瓤子,剩下皮給咱?」 兩個屯子又吵起來了。男對男,女對女地吵嚷著。民信屯的婦女歡叫道:「歡迎元茂屯,不包庇地主。」 白大嫂子上火了,從炕上蹦下地來叫嚷道:「誰包庇了?起出槍來,還算包庇?」 民信屯婦女接口道:「歡迎元茂屯,幫助咱們挖唐抓子底產。」 白大嫂子還要回答,郭全海使眼色叫她不要再說啥,自己站在炕沿上,一面擺手,一面叫道:「都別吵吵,咱們窮人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不能吵吵,叫大肚子笑話。這天下都是咱們的。咱們元茂屯少要點果實,也沒關係。你們牲口缺草料,唐抓子的院子裡的兩個穀草垛,外加二三百塊豆餅,都是給咱們農會留下的,你們先拿去。」 這時候,民信屯的貧雇農團長也站起來說道:「民信屯的人聽著,元茂屯的窮哥兄弟們待我們像一家子似的,還要勻果實給咱,這果實是他們農會留下做生產用的,咱們能不能要呀?」 民信屯的人雷轟似地分好幾起回答:「不能要!」 「決不能要!」 「人家的果實歸人家,咱們堅決不能要!」 這麼一來,原來是彼此相爭的兩個屯子,逐漸變得彼此相讓了。兩個屯子的積極分子集合在一塊,合計了一會,結果,元茂屯的人逼著民信屯收下一垛穀草,一百塊豆餅,補足他們冬季的牲口草料。臨了,郭全海站在炕沿上宣佈:「才剛打發人去問蕭隊長,蕭隊長回信說:唐抓子的底產還是歸咱們來整。信上又說:『掃堂子是呼蘭的經驗。這辦法對呼蘭長嶺區興許還合適,咱們這兒行不通。可是,來掃堂子的民信屯的人,也是好意,兩下不能起衝突,元茂屯的人要好生備飯,招待客人。』咱們早準備下飯了,沒啥好吃的,大渣子大醬管夠。老爺兒①快落了,請吧。」 ①太陽。 吃罷飯以後,民信屯的人擱扒犁拉著豆餅和穀草,人們踏著雪,往回走了。元茂屯的人打著鑼鼓,唱著歌,送到西門外。四九天氣,刮著煙雹,冷風颼颼的,一股勁地往袖筒裡、衣領裡直灌。眼都凍得睜不開。兩腳就像兩塊冰。人們的鬍鬚上掛著銀霜,變成白毛了。 民信屯來掃堂子以後,元茂屯的人又在唐抓子的屋裡院外,起出好些東西來。從別的地主們的院套裡,馬圈裡、雞窩裡、障子下,以及一切想像不到的地方,起出各種各樣的財物、糧食和衣布。有些地主,明知他們的日子不會再來了,卻敵視窮人,寧可把財富扔在地下,漚壞,黴掉,爛完,也不交出來。他們失敗了,財寶槍枝先後露面了。地主們的心,都像杜善人說的:「像一盆漿子似的了。」 富農李振江,老百姓管他叫「地主尾巴」。這一年來,他使盡計策,掩蓋著自己的面目,在院子裡喂豬,在上屋裡養雞,裝作勤懇、誠實和可憐的模樣。兒童團瞭哨,卻發現他悄悄地跟地主們來往,把打聽到的屯子裡的情形,告訴現在已經不好活動的他的侄兒李桂榮。 這回工作隊到來以後,李振江的八匹馬,六匹拴到了貧雇農的槽頭。對這事情,他是分外懷恨的。但他好像藏在窟窿裡的長蟲似的,一時伏著不動,等待鑽出的時期。劃階級,定成份以後,他又到處轉。屯子裡鬥錯了中農,他喜在心尖,尋思中農都會來靠近他了。 富裕中農胡殿文,劃成小富農,割了尾巴。胡家四匹馬,農會徵收了兩匹。這麼一來,謠言又像黑老鴰似地飛遍全屯。有的說:「中農是過年的豬,早晚得殺。」有的說:「如今的政策是殺了肥豬殺殼囊。」這些謠言起來以後,全屯的中農都來農會,自動要求封底產,有的說:「把我家也封上吧。」有的說:「反正都得分,趁早把我家封上。」還有的跑到老初家裡,要求他道:「老初,我家還有一條麻花被,你們登記上吧。」人們謠傳著,有兩匹馬的,要勻出一匹,有兩條被子的,要勻出一條。開貧雇農大會,中農都不叫參加,他們疑心更盛了。中農娘們走到隔壁鄰居去對火,站在灶屋裡,就嘮開了。「眼瞅地主鬥垮了,榨幹了,光剩下咱們了。」 「嗯哪,眼瞅輪到咱們頭上了。」 有的中農,幹活懶洋洋,太陽曬著腚,還不起來。下晚不侍候牲口,馬都餓得光剩一張皮,都爬窩①了。 ①爬在馬圈地下起不來。 有的中農,原先是省吃儉用的,現在也都肥吃肥喝了。「吃吧,吃上一點,才不吃虧。」他們起初把肥豬殺了,頓頓吃著大片肉,往後,殼囊也宰了。他們說:「咱給誰喂呀?」有的中農,也學地主樣:裝窮。他們把那稍微好點的東西:被子、棉襖、甚至於炕氈和炕席,都窖起來。十冬臘月天,土坯炕上,不鋪炕席,也不蓋被子,孩子們凍得通宵雀叫喚,老娘們也都鬧病了。 李振江娘們,原先不敢出頭露臉的,這會子也出來串門。她走到中農的家裡,裝做對火、借碗,起初光是唉聲歎氣,啥也不說,往後,她假裝驚訝地說道:「哎喲,這大冷天,你們被子都不蓋?」經她一點,中農意見更多了。 蕭隊長從三甲來信,要農會反映中農的情況。郭全海找著婦女小組和兒童團,問到上面這一些情形,自己騎上馬,跑到三甲,報告蕭隊長。他在那裡參加了一個党的活動分子會,蕭隊長分析了情況,並且告訴同志們,團結中農,是今後的重要的工作。各個屯子,要派軍人家屬和積極分子,瞭解中農,傾聽他們的意見,防止壞根拆散貧雇農和中農之間的親密的團結。 回到屯子裡,郭全海佈置了這個工作。 舊曆年關,眼瞅臨近了。屯子裡還是像燒開的水似地翻滾。各個小組算細帳,鬥經濟的屋子裡,燈火通明,黃煙繚繞。天天下晚,熬到深夜,熬到雞叫。 中農劉德山跟李大個子出擔架去了。劉家女人是一個勤儉老實的娘們,幹活頂個男子漢。早先,她也參加了婦女小組,往後,耳朵裡灌進些謠言,她有點犯疑,不敢邁步了。屯子裡鬥了偽滿牌長①、富裕中農胡殿文以後,她越發毛了,再不敢到農會裡去。 ①牌長相當於甲長。 這以後,李振江娘們常來串門。李家女人叼個大煙袋,一來就上炕,一隻腿盤著,一隻腿蹬在炕沿。她們嘮著嗑。李家女人一張嘴,就歎氣:「唉,如今的世事,誰也不知道明天又該怎樣了。」 劉德山的女人平靜地說道:「反正我不怕,狗剩子他爹上前方去了,咱們也算參加了。」 李振江娘們冷笑道:「你那算啥?還是要鬥,你瞅,如今在農會裡掌權當令的,有中農嗎?」 劉德山女人點一點頭道:「嗯哪,沒有中農。」 李振江女人湊攏去說道:「他們開會幹啥的,都瞞得絲風不透,咱們底厚一點的人家,啥也不摸底。」 劉家女人說:「嗯哪,早先開會還有人來吆喝一聲,如今也沒有人來叫了。」 「開當緊的會,不叫咱們,派車派飯,都有咱們的一份。」 「嗯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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