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
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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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聽到這兒,心想:「她媽的,我為啥要替她瞞著?」就大聲地對郭全海說道:「她咋不知道?二掌櫃幹的事,還能瞞著她?」 說到這兒,早到了五甲。扒犁停在胖子娘家的門口。這屋門窗都關得溜嚴。他們叫開門,點起燈來,胖子的兄弟起來了,他們讓他穿好了衣裳。他姐姐跟他小聲說了幾句話,這小子就爽快地說道:「你們跟我來。」 郭全海叫老孫頭留在屯子裡,陪著杜家小兒媳,自己和兩個民兵跟這小子奔出屯子,往松林走去。日頭冒花了,東方的天頭通紅一片。閃閃金光映在雪地上,晃人眼睛。走了三裡,到一個慢坡,在一棵倒下的大松木下面,那小子用腳撥撥地上的松雪,在凍著的雪堆裡露出一塊黃油布。民兵上去,抓著黃油布豁勁往外拖,拖出一包東西來,解開來一看,兩棵新的九九槍,見了太陽了。槍栓上塗著雞油,槍筒卻鏽成焦黃。那小子又引著民兵,在離松木不遠的填滿積雪的一個窟窿裡,起出了五十一排子彈。 扒犁拉著人和槍,往回趕時,郭全海跟杜家娘們閑嘮著,有時又扯上匣子。兩個民兵唱著:「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扒犁趕上了公路,老孫頭揚起鞭子說:「插起槍,想反鞭,這一下看他再反!」 他們回來,屯子裡正煮頭晌飯。鋪著雪的家家的屋頂,飄著灰白色的柴煙,沒有颳風,白煙升起來,好像凍結在冷風裡的白色的柱子似的,不晃也不動。扒犁拉進農會的院子,張景瑞還躺在炕上,聽到人馬聲,他慌忙從炕上跳下,跑到院子裡,幫忙卸下槍。人們都來到農會的裡屋,圍著看槍。郭全海叫老孫頭和跟去的兩個民兵回家去睡覺,他自己不困,招呼杜家小兒媳說道:「你過來,咱們上你家裡去。」 杜家胖兒媳跟郭全海走著,她邊走邊問:「郭團長,你看我還能找物件不能?我們掌櫃的兩年沒有音信了。」 郭全海沒有吱聲。看到這位年輕莊稼人一本正經的,也不看她,也不唔的,她也老老實實,不敢說啥了。到了杜家,找到她的二嫂子,她勸到晌午,瘦麻稈子沒吐露一句。這時候,白大嫂子和劉桂蘭來了。郭全海叫胖女人去睡,要白大嫂子、劉桂蘭來勸。不到一個鐘頭,瘦麻稈子坦白了,說出了匣槍的所在。那是藏在杜家大院的柴火垛子的下邊。農會動員二三百人,把柴火搬開,果然找到一棵二八匣子,啥都齊全,光缺撞針和槍子。白大嫂子對瘦麻稈子說道:「快把撞針和槍子也說出來,你的功就圓全了。」 「這個我真不知道,得問公公他自己。」 郭全海帶領一些積極分子,去問杜善人,不到半日,也問出來了。撞針和槍子裝在一個灌滿桐油的玻璃棒子裡,埋在北門外的黃土崗子上。老初使鐵鍬挖出,棒子砸破了,桐油往外淌。二十五顆槍子和一個撞針,隨著桐油,淌了出來。大槍、匣槍和槍子,分埋在四處,順順溜溜地,都摳出來了。 引著人們起出匣槍的撞針以後,杜善人坐在黃土崗子的雪堆上,四肢無力,帽檐壓在眉毛上,不好意思去瞅人。往回走時,人們樂樂呵呵的,杜善人一聲不吱,人們問他話,他也不回答。快進北門了,他才用哭溜溜的嗓門,自言自話說一句:「我這個心呀,像一盆漿子似的,想不成事了。」 才進屯子,東頭一匹黃馬奔過來,張景瑞翻鞍下馬,氣喘吁吁地沖郭全海叫道:「來掃堂子的來了。」 郭全海冷丁吃一驚,慌忙問道:「哪個屯子的?在哪裡呀?」 「民信屯的,進了農會的院子。」 郭全海撇下起槍的人們,往農會跑去。他早聽說過掃堂子的事,是外屯的貧雇農來掃蕩本屯的封建。他想,這是不行的。他們爺倆在元茂屯住了兩輩子,杜家有槍,還不太清楚,要不是他兒媳告發,還起不出來。本屯的人對本屯的情況還是這麼不徹底,外屯的人更不用提了。要來掃堂子,准會整亂套。他趕到農會,民信屯的三十多張扒犁,都停在門外,二百多個男女,打著一面紅綢子旗子,敲著鑼鼓,都進了農會的院子。郭全海一面打發一個民兵到三甲去問蕭隊長,一面含笑招呼民信屯的人們道:「到屋吧,外頭好冷,快到屋暖和暖和。」 人們都擁進農會的上屋。元茂屯的貧雇農也都趕來看熱鬧。民信屯的貧雇農團長找著郭全海說道:「聽說你們屯子唐家大地主還沒有鬥垮。咱們屯子有他一塊天鵝下蛋地①。他也剝削過咱們。咱們是來掃堂子的。早聽說過,貴屯革命印象深,請不要包庇本屯的地主。」末尾一句話,說得郭全海臉一沉,心裡老大不樂意,好久說不出話來。 ①四圍都被別人的地包圍著的地。 這是他的老毛病,冷丁受了氣,或是著忙了,都說不出話來。站在一邊的老初立起眼眉說:「誰包庇地主?」 這時候,民信屯的貧雇農團的陳團長身後,轉出一個長條子,取下他的套頭帽子,腦蓋直冒氣,搶著說道:「誰放著唐抓子不鬥?」 郭全海的氣消了一些,從容說道:「唐抓子也正在鬥呀。」 長條子還是叫道:「放著大地主不鬥,這不是耍私情,包庇壞根嗎?」張景瑞把從五甲起出的大蓋,橫舉起來,在長條子跟前晃了一下道:「包庇壞根,還能起出這玩藝來嗎?」 老孫頭起初看見一下來這許多張扒犁,民信屯的人都挎著大槍和紮槍,口口聲聲說是來掃堂子的,嚇了一跳。掃堂子這話的意思,他是明白的,跳大神的掃清家宅的孤魂野鬼,叫掃堂子。他尋思民信屯的人敢來掃堂子,不定咱們屯子幹錯了事了,官家不樂意,叫他們來的。他站在人們的身後,不敢朝前站。這時候,他瞅瞅大夥,見誰也不怕。張景瑞也能頂幾句。他膽大了,慌忙擠上去,從張景瑞身後探出頭來,沖民信屯的貧雇農團的陳團長嚷道:「虧你還當團長呢,啥好名不能叫?叫掃堂子。杜善人的老佛爺也給咱們砸歪了頭了,你們還使大神的話。依我說,你們屯子比咱們慢一小步。」 這時候,郭全海怕兩下頂嘴,把事鬧大,走去拉著陳團長的手,擠出人堆,走到外屋。他蹲到灶坑邊上,取下別在腰裡的煙袋,裝一鍋子煙,在灶坑裡對上火,給陳團長抽著。兩個人就嘮起嗑來。在縣上開積極分子會議時,他倆見過面,彼此認識,因此郭全海一開頭就扯到本題:「你們來鬥咱屯的地主,幫咱們翻身,咱們是挺歡迎的,就怕你們不徹底,整亂套了。」 陳團長說:「咱們兩個屯子開個會,一塊堆合計一下好不好?」郭全海說道:「咋不好呢?」 這時候,窗外院子裡,紅旗飄動,鑼鼓喧天。民信屯的人,把他們的紅旗,掛在房檐上。元茂屯也學他們樣,取出紅旗來,插在院裡糧食囤尖上,民信屯的人,敲打著鑼鼓,元茂屯也敲打鑼鼓,還添上喇叭。元茂屯的婦女陪著民信屯的婦女,到西屋生起一堆火,她們烤著手腳,烘著衣裳。臉龐都熱得通紅。民信屯的婦女低低嘀咕了一會,就齊聲叫道:「歡迎元茂屯的姊妹們唱歌。」 劉桂蘭滿臉通紅的,站在炕上,指揮大夥,唱了一個「蔣介石越打越洩勁,咱們越打越剛強」。唱完,正要回敬民信屯,拍手打掌請她們也唱一個歌,郭全海嚷著開會,就都上東屋裡來了。 郭全海站在炕上,正在說話:「民信屯的貧雇農來咱們屯子,幫咱們翻身,歡迎不歡迎?」 幾百個聲音回答:「歡迎!」 郭全海又問:「歡迎咋辦呀?」 好大一會,沒有人吱聲。老孫頭的嘶啞的聲音從一個角落裡透了出來:「咱們也上他們屯子掃堂子去,幫他們翻身。」 大夥都笑了,連民信屯的人也笑得閉不上嘴。郭全海笑著說道:「這倒不用了。民信屯比咱們先邁一步。他們是來鬥唐抓子的。我尋思唐家鬥過兩茬,底產有也不多了。這大冷天裡,他們來回跑一趟,實在辛苦,咱們得勻出點啥,送他們帶走,唐抓子在他們屯裡也有一塊地。大夥說說,勻啥給他們?」老初說:「唐家有兩丈柈子,勻給他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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