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八二


  民兵催著杜善人和他家眷搬到下屋去。旁的男女都動手清查。

  有的貼封條,有的落賬,有的翻騰著東西。箱箱櫃櫃都給掀開。花紙天棚給紮槍頭子捅幾個窟窿,有人站在朱紅漆櫃上,頭伸進天棚頂上,塵土都抖落下來。炕席炕氈,也都翻個過兒,盡是一些破破爛爛,扔半道也沒人撿的東西,摔滿一地和一炕。郭全海說:「叫杜善人過來,大夥再好好問他。白大嫂子你跟『她』一起,到西屋去問娘們。」

  白大嫂子臨走,沖郭全海低聲逗笑說:「你說的『她』是誰呀?」

  經這一問,郭全海滿臉發燒,好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似的。他沒有答話,連忙擠進人堆裡,找著小豬官,跟他一塊堆,拿著鐵探子,到角角落落,屋裡屋外,去搜查去了。白大嫂子拉拉劉桂蘭的手,跟她逗樂了,笑說道:「來來,郭團長的『她』,咱們快上西屋去。」說得劉桂蘭也滿臉通紅。杜善人來到東屋,人們圍住他,民兵說道:「快把金子拿出來。」

  老孫頭說:「我在你家吃過勞金,你有沒有,我們都知道。你不拿出來,就沒有頭。」

  杜善人說:「我箱箱櫃櫃,都叫你們翻騰了,還有啥呢?」

  老孫頭擠到他跟前:「黃閃閃的玩藝,白花花的玩藝,快說,都擱在哪兒?」

  「哪有那些玩藝呀?你瞅這破爛,」杜善人用手指指破棉絮,破衣裳,說道:「這像是有金子的人家?家有黃金,外有戥子呀。」

  老孫頭接過嘴來說:「你娘們平日戴的金鎦子,你二兒媳過門戴的金鉗子①,你小兒媳的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還有你老伴的金屁股簪兒、金牌子、金表、金磚,趁早獻出來,要不價,咱們沒有頭。」說得這樣清楚,杜善人低下頭來,但一轉念,又抬眼說道:

  ①金耳環。

  「都踢蹬光了,『康得』十年起,『滿洲國』花銷一年一年沉,咱家敗下來了,一年到頭,除開家口的吃糧,家裡就像大水漫過的二荒地①似的。」

  ①種過的地又荒了,叫二荒地。

  民兵冒火了,說道:「聽他胡扯,大地主都是花舌子,帶他走得了。」

  大夥也都憤慨起來,擠著推著,杜善人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說:「你聽我說呀。」

  老孫頭瞪他一眼說:「聽你說,這一幫人又不是你孫子,老孫頭我今年五十一,過年五十二,還聽你說呢。」

  說得大夥都笑著。西屋,白大嫂子跟劉桂蘭領著婦女追問杜家的娘們,也沒問出啥。

  這時候,郭全海走進東屋,招呼杜善人:「你來,跟我來吧。」

  郭全海帶著杜善人,裡屋外屋到處轉。小組的人和賣呆的人跟在後邊。郭全海支使杜善人幹這幹那,叫他把箱子搬到院子裡去,又叫搬燈匣子,還叫他挪動這個,挪動那個,杜善人搬得滿頭油汗,胖臉漲得通紅的。郭全海手裡拿著鐵探子笑道:「你欠咱們糧,不把財寶往外拿,叫你還工。早先咱們盡叫你支使,如今你也嘗嘗這個味兒吧。」

  郭全海嘴裡這樣說,眼睛瞅著杜善人的手腳和臉龐、動作和神情。不叫他舍財,光要他搬搬箱櫃,杜善人心裡樂了,累得一頭汗,也使勁幹。可是,叫他上外屋去挪泔水缸時,他臉上露出為難的樣子說道:「埋汰呀,臭乎乎的玩藝,挪它幹啥?」

  郭全海催他:「快,叫你幹啥,你得幹啥。」

  杜善人摟摟胳膊,裝模作樣,卻不使勁,缸推不動,郭全海知道有蹊蹺。他和兩個民兵把泔水缸抬開,露出缸底泔水燒濕的一塊顏色較新的泥土,郭全海用靰鞡頭撥撥那土。土凍結了,撥拉不動。杜善人苦笑著說:「別費勁呀,這地方還能有啥?」

  郭全海回過頭來瞅瞅他的臉。那胖大臉龐正由紅轉白。郭全海笑笑問道:「真沒啥了?」

  杜善人笑著,覺得這關要過了,說道:「我要有啥,不獻出來,天打五雷轟。」

  這時候,民兵使根木棒子往泔水缸裡攪動一下,渾臭的水裡,渣子飯屑翻騰著。木棒碰到了什麼,叮噹響一下。他挽起袖子,往缸裡去撈,撈出一個銅洗臉盆來。大夥把缸往外抬,泔水潑在院子裡,再沒倒出啥。杜善人樂懵了頭,滿臉春風地笑道:「你們不信,咱們家裡真像大水漫過的二荒地似的。這銅盆咱也不要了,獻給農會。」

  郭全海站在一邊,兩撇眉毛打著結。他轉來轉去,又走到灶屋裡放泔水缸的那塊地方,用鐵探子使勁戳著,土凍硬了,戳不下去。他到下屋找來一把鐵鍬,使勁刨開缸底那塊土。刨一尺深,鐵鍬碰到了一塊洋鐵片子,發出清脆的叮噹的聲響,老孫頭是人堆裡頭一個擠過來的人。他大聲嚷道:「找到金子了。」

  人們都擠擁過來。看管杜家的人們也扔下他們,跑過來了。人們左三層,右三層,圍住郭全海,瞧著他揮動鐵鍬,土疙疸和冰渣子蹦跳起來,打著人們的臉龐和手背,也都不覺痛。

  刨開三尺見方、一尺多深的一個坑,民兵跳下去,揭開洋鐵片子,底下是木頭板子,再把木板子揭開,露出一個黑鴉鴉的大窟窿,涼颼颼的一股風從裡往外刮。小豬官點著一根明子,伸到窟窿邊,叫風刮滅了。他添一把明子點著,這才照著裡頭滿滿堂堂的,盡是箱子和麻袋。老孫頭跳了下去,在下麵叫道:「箱子老鼻子呐,再來一個人。」聲音嗡嗡地響著,像在水缸裡似的。一個民兵跳下去,兩個人起出木箱和麻袋三十來件。在地面上,打開來看,一丈一丈的綢子,一包一包的緞子,還有嗶嘰、大絨、哈達呢、猔子皮、狐狸皮、水獺帽,都成箱成袋。

  另外還有一千來尺的士林布。老孫頭和那民兵小夥子,沾一身土,爬出窟窿。老孫頭拿塊麻布片拍拍身上的塵土說道:「盡好玩藝。」他扭轉頭去,看見杜善人,就問:「你這是大水漫過的二荒地呀?」

  杜善人一聲不吱。他走到東屋,坐在南炕沿,兩手蒙著臉。他的老伴拄根木棒,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屋,一面哭鼻子,一面叫喚道:「這算啥?也得給人留下一點呀。」

  老孫頭說:「拿出九千石糧來,咱們啥啥也不動你的。」

  郭全海忙說:「老孫頭,別泡蘑菇了,快套扒犁,一張不夠使,吆喝兩家中農,套兩張。」

  別的小組也起出了包攏。從晌午大歪到掌燈時候,橫貫屯子的漫著冰雪的公路上,來來往往,盡是兩馬和三馬扒犁,拉著箱箱櫃櫃、包攏麻袋、醬缸水缸、苞米穀子。還有大塊的豬肉,那是從地主的窗戶下、井臺邊、馬圈後的冰塊雪堆裡挖出來的。地主家家都把肥豬和殼囊殺了,退了毛,切成大塊,埋在雪堆裡,準備過年包一兩個月的凍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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