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八一


  杜善人兩手抬到胸前拱一拱:「屯鄰們,不看魚情看水情,不看金面看佛面。」他說著,眼睛望望朱紅櫃子上的那一尊銅佛。這佛像有二尺來高,金光閃閃,滿臉堆笑,雙手合十,瞅著人間。老孫頭一經提醒,瞅瞅那笑臉,他上火了。他記起了偽滿「康得」十二年,在杜家吃勞金,趕大車。一個騍馬在馬圈裡下個馬駒子。正是四九天,又刮暴煙雪,老北風呼呼地叫著,小馬駒子還來不及抱進屋時,就凍死了。杜善人把老孫頭叫進裡屋,逼他跪在銅佛跟前說:「整死小牲口,得罪了佛爺,你說該怎麼的吧?」

  老孫頭跪了一氣道:「你說該怎麼的,就怎麼的吧。」

  「你自己說!」

  「給佛爺買一炷香,叩一個頭。」

  「那你跪著吧。」

  又跪了一氣,快吃頭響飯,杜善人又踱過來,背抄著手,低下頭來問:「怎麼樣?」

  老孫頭波羅蓋都跪麻木了,說道:「說啥都依你。」

  「一言為定,你在這上打一個手印。」

  老孫頭在杜善人遞過來的一個薄本子上,使右手拇指按上一個手印,那上頭寫明,老孫頭害死馬駒,得罪神佛,為給佛爺披紅,扣除三個月的勞金錢。

  老孫頭記起這些事,氣得掄起一根榆木棒子,往銅佛的腦蓋上,狠狠地就是一下,旁的人學樣,七手八腳,把這尊擺在朱紅漆櫃上的金光閃閃的銅佛,叮叮噹當,揍得歪歪扁扁,不成菩薩樣兒了。

  「大肚子的神神鬼鬼,盡是胡弄咱們老莊的。」老孫頭作一個結論。

  大夥正在圍攻銅佛的時候,郭全海招呼幾個積極分子到外屋的角落裡悄聲地合計一會。回到屋裡,他對大夥說:「消停點,別再打了。杜善人老也不坦白,咱們怎麼辦?」

  老孫頭打完佛爺,得意地眯著左眼說:「大肚子的腦瓜子都是幹榆木疙疸,幹榆濕柳①,擱斧子也劈不開的,送走他算了。」

  ①幹榆濕柳都難劈。

  民兵說:「先揍一頓,再帶走。」

  郭全海在吵嚷中,走到灶坑邊,點起小煙袋,回來就說:「揍是不能揍,咱們跟他算一算細帳,小豬官快去叫栽花先生來。」

  小豬官提著小紮槍,使勁往外擠。才剛走到院子裡,聽見郭全海在裡屋叫道:「叫他帶算盤子來。」

  小豬官去了不一會,帶了戴眼鏡的黑瘦的栽花先生來。郭全海說:「來,大夥閃開,先客讓後客,咱們跟財神爺算算剝削賬。」這時候,一個積極分子說:「杜善人,痛快說出來,金子擱在哪?要不回頭算起來,欠咱們多少,要你還,一個不能少。」

  「我沒有呀,算也沒有,不算也沒有。」

  栽花先生把眼鏡架在鼻樑上,把鼻盤子伸到杜善人跟前,手撥拉著算盤子,撥得嗶哩啪啦響。郭全海說道:「撇開你收下的租子不說,光算你剝削咱們扛活的錢。本屯外屯裡青外冒煙的①還在外,你一年起碼雇三十個扛活的。一個扛活的能種五坰地。大夥說能不能種?」

  ①在地主家幫青,即作長工,回自己家吃飯的雇農,叫裡青外冒煙。

  好多聲音回答說:「能種。」

  老孫頭添一句道:「有馬能種上。」

  郭全海又說:「一個扛活的,連吃喝,帶拿勞金錢,花你一坰地出息。馬工花一坰地出息。」

  老孫頭說:「要不了那麼多。」

  「就多算點,大租花銷,算一坰地出息,共是三地,你淨賺二坰,黑大叔,你算算吧。」郭全海管栽花先生叫黑大叔,因為他臉和手腳都是漆黑的,這位黑大叔戴著眼鏡子,一面用指頭撥動算盤珠子,一面報告大夥說:「一坰地出五石糧,他一年從一個扛活的身上剝削十石糧食,年雇三十個勞金,三得三,他一年剝削咱們三百石糧食。」郭全海又說:「他在我們屯子當了三十年地主,每年雇三十個扛活的,有多無少。黑大叔,你算算,這些年來,他一總欠咱們多少?在早,咱們窮人向他貸錢,他要咱們五分利、六分利,咱們不向他要那麼多,只要三分利。黑大叔,你都算算,連息帶本,共是多少?」

  屋子裡沒有人吱聲。栽花先生撥動著算盤珠子,這是老算盤,撥動起來,嗶嗶剝剝地響著。杜善人也是會歸除的人,這一細算,他心才著慌。他的臉上灰一陣,白一陣,汗珠滴滴嗒嗒往下掉。栽花先生說:「三十年,不算利息,光血本,他欠窮人九千石糧食。」大夥聽到這數字,一窩蜂似地吵嚷起來了。都沖著南炕和杜善人擠來。杜善人的老伴抱著小孫子說道:「別哭,小崽子,奶奶在這兒。」

  杜善人被人推擠著。呆在地當中,一聲不吱。大夥吵嚷著說:「說呀,你成啞巴了?」

  「你瞅他,像捆秫秸似的。」

  「叫他還糧,不帶利息,先還九千石,咱們正缺糧。」

  「欠帳還錢,這是你們自己定的律條兒。」

  「在『滿洲國』,大財閥心眼多狠。扛一年活,到年跟前,回到家裡,啥啥也沒有,連炕席也沒有一領,米還沒有的淘。地主院套,可院子的豬肉香,雞肉味,幾把刀在菜墩上剁餃子餡子,剁得可街都聽著。白麵餃子白花花地漂滿一大鍋,都是吃的咱們窮人的呀。可是你去貸點黃米吧,管院子的腿子,連喯帶攆地喝道:『去,去,年跟前,黃米哪有往外勻的呀?』那時候,咱們光知道哭鼻子,怨自己的命苦,再沒存想他們倒欠咱們的血賬。」

  男女老少,你一言,我一語,把屋子裡鬧得熱烘烘,也聽不出來哪一句話是誰說出來的。郭全海扯大嗓門叫喚道:「大夥消停點,消停點。咱們挖地主財寶是要咱們的血汗財,是財寶還家。咱們窮人的勞動力造出了房子、糧食,外加金子、銀子,都得要回來。」

  屋裡屋外,四方八面,男男女女的聲音,混合在一塊,像雷轟似地答應著:「對,都得要回來。」

  郭全海用他的叫啞了的嗓門沖栽花先生說道:「你算一算,他的家當夠不夠還咱們的賬?」

  「不用算,差老鼻子呐。」

  郭全海對大夥說道:「杜善人的家當不夠還咱們,這房子也是咱們的呐。自己的房子,咱們能清查一下,別亂套,加小心,別摔壞鏡子,這都是咱們自己的了,別忙動手,咱們先說怎麼處理他?」有一個人說:「叫他去見韓老六。」

  郭全海連連晃腦袋:「那不行,他不是惡霸地主。」

  又有人說:「叫他淨身出戶,行不行?」

  「叫他先挪到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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