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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老孫頭的扒犁拉著木箱子跟麻布袋,上頭橫放著那只吊死的黑牙狗。東西堆得多,人不能坐上。他在扒犁的近邊,大步流星地走著,響著鞭子,「喔喔,駕駕」地吆喝著牲口。半道,有人問包攏是哪家起出來的?他笑眯左眼回答道:「從大水漫過的二荒地裡起出來的。」

  人家不懂,他也不解釋,又添上說:「大地主心眼壞透了,花招可老了。要不叫郭團長跟咱老孫頭使個巧計,大夥都白搭工夫,啥也起不出。如今眼瞅革命成功了,得給大夥幹個樣看看,粗粉細粉得給人露兩手才行。喔喔,駕駕。」他甩動鞭子,趕著牲口。

  在杜善人家發現地窖的新聞,傳遍了全屯。其他各組跟著學樣,都背著鐵鍬鐵鏟,到屋裡院外,把地土翻起。下晚,老初那一組在唐抓子家的後園的雪堆下,也挖出個地窖,起出二十多個箱籠。各組婦女,起先都沒有勁頭,大夥瞅著地主的窮相,只當真的沒啥了。待到起出這兩個地窖,她們又窩火又樂,都動起手來,從天黑起,扒開火牆,爬上天棚,臉龐和鼻尖,盡是黑灰。院子裡的寒風嗚嗚地刮著。她們手執松明,跑到外頭,鑽進豬圈和馬圈,用鏟子掀著豬糞和馬糞,也不嫌埋汰。小雞叫三遍,她們回去睡,老也睡不著,困勁都跑了。全屯的大地主的院套裡,松明燈火的光亮,連夜通宵閃耀著。

  發動大搜檢的第二天,日頭冒花時,老萬告訴郭全海,說是蕭隊長接到七甲工作隊的來信,他們從地主娘們的腳上,起出一副金鎦子。刁娘們把金鎦子套在小腳趾頭上。老萬臨了說:「政委要我告訴你,搜搜婦道們身上。」老萬管蕭隊長叫政委。

  郭全海笑著招呼白大嫂子道:「你過來,有個好差使。」

  白大嫂子笑著招呼劉桂蘭,叫她也過去,可是她不來,白大嫂子拉著她的手說道:「來,害什麼臊呀?」

  老萬站一邊瞅著,不知這是怎麼一回事,問道:「她是咋的?」

  郭全海移開噙在嘴裡的煙袋說:「沒啥,白大嫂子逗樂子。」

  老萬沒有往下問,就擠出去通知別的小組去了。屋裡郭全海說道:「有一件事,咱們是不能幹的,得你們動手。」說著,就把蕭隊長的通知告訴了她們。白大嫂子沖大夥叫道:「老爺們都上外屋去,光婦女留著。」

  劉桂蘭早擠到外屋,把杜善人家的婦女都帶進來,杜善人的小孫子也跟進來了。男人和小嘎都到外屋裡去了,炕上地下,光留著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外加一些賣呆的娘們。白大嫂子說:「自己說吧,金子擱在哪?」

  杜善人的女人坐在炕沿上說道:「哪有金子呢?家有黃金,外有戥子,像我們這莊稼院的人,哪裡來的金子呀?」

  劉桂蘭接口說道:「你沒有金磚金條,也有金鎦子。」

  「哪有那玩藝?」

  白大嫂子扭過頭去,瞅著杜家那位瘦成麻稈似的低著頭的二兒媳,含笑說道:「你說吧,你婆婆的金子擱在哪?她的金子都是留給他小兒子的,你也撈不著,乾脆說出來,免得沾包。」瘦麻稈子連連搖頭說。

  「她沒有呀,叫我說啥呢?咱們家有錢都置了地,底根兒沒有過金子。」

  白大嫂子又回轉頭來,沖著杜善人的小兒媳,叫她說出她婆婆的金子來。這個婦女,才十九歲,胖得溜圓,長一副白瓜瓢臉龐。這時候,她笑著說道:「她金子擱在哪兒,咱哪能知道?」

  她婆婆瞪她一眼,瘦麻稈子也沖她做出威脅的氣色,白瓜瓢臉慌忙改口道:「她沒有金子,咱們家底根兒沒有過金子。每年余富的錢,都置了地。」

  這和她妯娌說的一樣,只是句子倒了一下。白大嫂子和劉桂蘭和別的婦女都笑起來,外屋老孫頭問道:「笑啥呀?摳出啥來了?」

  白大嫂子笑著說:「可不能告訴你。」完了又對杜老婆子說:「要是不說,咱們動手了。劉桂蘭,叫她們把鞋子脫下,上炕。」

  杜家娘們都脫下棉鞋,爬上南炕。小孫子一個人剩在地下,哭叫起來,杜老婆子說:「上來,別哭,哭了腦瓜痛。」

  鞋子和腳上都搜遍了,不見金子的影子。白大嫂子跟劉桂蘭到一個角落裡合計一小會。劉桂蘭過來,沖著瘦麻稈子說:「把衣裳脫下。」

  瘦麻稈子裝做沒聽准似的,問道:「你說啥呀?」

  「衣裳,快脫下。」

  瘦麻稈子笑笑,卻不脫衣,說道:「你看你,還沒上頭,還是姑娘家,叫人脫衣裳,你能抹得開?」

  「別囉嗦了,刁娘們,快脫罷。」

  白大嫂子也說:「自家不脫,咱們動手了。」說著,白大嫂子當真帶領幾個婦女上炕來解瘦麻稈子的衣裳。她慌得瘦臉煞煞白,用雙手護住褲腰帶,一面叫道:「別解我的褲子呀,我身上來了。」

  外屋,小豬官仰臉問老孫頭說:「啥叫身上來了呀?」

  「一月一趟。」老孫頭說了這一句,不再往下說。

  小豬官笑著問道:「一月一趟啥?一月趕一趟車進城?」

  車老板子罵起來:「扯你雞巴蛋,滾開!」

  裡屋,劉桂蘭腳跟跺得地板響,催那女人說:「快脫罷,別囉嗦了。」

  這時候,杜善人女人光腳丫子跳下地,撲通跪在地板上,沖著劉桂蘭磕頭:「姑娘,積德饒了她,她身上來了,叫她脫衣裳,沖犯了佛爺,家口鬧病呀。」

  白大嫂子說:「上炕不脫鞋,必是襪子破。不脫衣裳,就有毛病。」說著,她和劉桂蘭二人親自動手,抄她下身。褲腰帶紮得繃緊,解不開來。瘦麻稈子哭著,老婆子叫著:「沒有啥呀,姑娘,嫂子,別叫沖犯神明呀。」

  劉桂蘭說:「八路軍不信這一套,啥神神鬼鬼,都是沒有的。」她們解開了那女人的下衣,解開那並沒有來啥的,沒有一點血污的騎馬帶子①,豆油燈光裡,兩個黃燦燦的玩藝叮咚掉到地板上。劉桂蘭歡天喜地,撇開那女人,也不管她穿好了衣裳沒有,手拿著鎦子叫道:「大夥瞧瞧,這是啥呀?」

  ①月經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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