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
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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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個子出擔架以後,農會主任郭全海的幫手,又少一個。郭全海幹活是好手,但人老實,跟人翻了臉,到急眼的時候,光紅臉粗脖,說不出有分量的話來。好老百姓有的給蒙在鼓裡,有的明白郭全海有理,張富英心歪,可是,看到向著張富英的人多,也不敢隨便多嘴。屯裡黨員少,組織生活不健全,像花永喜這樣的黨員,又光忙著自己地裡的活。張富英提拔的小組長一看到郭全海生氣,就吵吵嚷嚷:「看他臉紅脖子粗的,嚇唬誰呀?」 「他動壓力派呐?」 「這不是『滿洲國』了,誰還怕誰?」有一回,老孫頭喝了一棒子燒酒,壯了一壯膽子,到農會裡來說了兩句向著郭主任的話。這幫子人一齊沖他七嘴八舌,連嚇帶罵:「用你廢話?你算是啥玩藝呀?」 「老混蛋,你吃的河水,倒管的寬,這是你說話的地方?也不脫下鞋底,照照模樣。」 「他再胡嘞嘞,就開會鬥他。」老孫頭害怕挨鬥,就說:「對,對,咱說了不算,當風刮走了。」說完,邁出農會,又去趕車喝酒,見人也不說翻身的事了,光嘮著黑瞎子,把下邊這話,常掛在嘴上:「黑瞎子這玩藝,黑咕隆咚的,盡一個心眼。」 郭全海在農會裡,光一個鼓槌打不響,心裡越著急,越好上火,他跟一個小組長幹了一仗。下晚,張富英召集農會小組長開會,大夥嘰嘰哇哇地都數郭全海的不是。有的竟說:「這號主任,不如不要。」 有人不客氣地提出:「擁護張主任,請郭主任脫袍退位。」 有人更不客氣地說:「叫他回家抱孩子。」 有人笑著說:「他還沒娶媳婦,哪來的孩子?」 有人氣勢洶洶說:「誰管他這呀,叫他快搬出農會得了。」 有人假惺惺勸他:「郭主任,你回家歇歇也好。」 這事鬧到了區裡,張忠正在清理旁的幾個大屯子,鬧不清楚他們的首尾,又不調查,簡單地答覆他們:「老百姓說了算,你們回去問問老百姓。」 張富英和他的小組長在屯子裡聯絡一幫人,有一些是張富英的親友,有一些是順竿爬的,只當這天下就是張富英的了,還有李振江的侄兒李桂榮,新從外頭跑回來,暗中幫助張富英,替他聯絡不少人。布排好了,趕到屯裡開大會那天,張富英一呼百應,輕輕巧巧地把個郭全海攆出了農會。往後會裡盡是張富英那一大號子人了。 老田頭背地裡悄悄跟老孫頭說道:「這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老孫頭歎口氣說:「唉,別提了,官家的事,咱們還能管得著?咱們老百姓,反正是誰當皇上,給誰納糧唄。」 郭全海到區上找張忠談了一次,沒有結果。回到屯子裡,他只得從農會搬回分給他的西裡門的破馬架,正逢下雨,屋頂上漏,可炕沒有一塊幹地方。天一放晴,郭全海就借一掛小車,一把鐮刀,整一天洋草,再一天工夫,把屋頂補好。他又扒炕,抹牆,掏掉煙筒裡的黑煙,三五天工夫,把一個破馬架子,修成一個新房子。乍一回來,連鍋也沒有,他到老孫頭家去借鍋。這老趕車的知道他啥也沒有,忙到一些對心眼的人家一說,鍋碗瓢盆,啥都送來了。原來是空蕩蕩的馬架裡,一眨眼工夫,啥也不缺了。趙玉林媳婦趙大嫂子,送來一領炕席,小豬官吳家富拿來一塊三角形的玻璃,替他用報紙糊在窗戶上。人們都上他家來串門,還叫他主任。這事被張富英雇用的一個民兵聽見了,就嚇唬著說:「誰再叫他主任,叫誰去蹲笆籬子。」 人們明的不叫了,背地裡,還是叫著。郭全海見天去賣零工夫,吃穿不用愁,小日子倒過得舒坦。下晚,他躺下來,點起他留做紀念的趙玉林生前使喚的小藍玉嘴煙袋,透過窗戶上的三角玻璃片,瞅著窗外的星光,想起他在農會時,累不行了,就伏在桌子上打盹,哪能這樣躺在炕席上,舒舒坦坦,抽一鍋煙呀?「無事一身輕,也好。」他尋思著,合上眼皮,就睡著了。往後,郭全海沒有再到區上去反映。 郭全海一下臺,張富英就當上了主任。他走馬上任,頭一樁事是花錢雇五個親信的民兵,給他瞭哨。又叫人推舉他的磕頭兄弟唐士元做元茂屯的屯長。這人是唐抓子沒出五服的本家,偽滿的國兵下士。李振江的侄兒李桂榮當了農會的文書。蕭隊長在這屯子的時候,這人不在。他在「滿洲國」幹過防空員,職務是監視天空,看有沒有蘇聯的飛機。「八·一五」後,他老也沒在屯子裡呆過,成年在外,東跑西顛,也不知幹啥。蕭隊長走後,他回到本屯,參加鬥爭會,敢打敢罵,一下就當了積極分子。張、唐、李三人,擰成一股繩,掌握會上的大權。鬥爭地方,三人領頭,和他們對心眼的小組長跟上,後尾離離拉拉跟上一些老百姓。富農和中農,也整亂套了。富農李振江,光鬥了政治,沒有接收他的多餘的財產。中農劉德山的牲口倒給牽走了。鬥了以後,人散就算完,也不分果實。張富英、李桂榮和唐士元三人,都住在農會上,叫民兵在大門外放哨,三個人在裡頭喝酒,唱戲,開戲匣子,嗑葵瓜子。他們把鬥爭果實都賣了,賣出的錢,在公路邊開個合作社,盡販娘們的襪子、香水和香皂。他們也給老百姓放過兩回錢,頭一回,一人五十元,第二回是一百元。老百姓說:「不頂兩個工夫錢。」 李桂榮個子不大,長掛臉,心眼多,平日不出頭露面,招出事來就往張富英身上一推。他知道張富英和東門裡的老楊家女人,十分相好。這女人外號小糜子,是元茂屯的有名人物。張富英當上農會主任,她常到農會裡走動,嘻嘻哈哈,半夜不走。元茂屯成立婦女會,李桂榮要討張富英的好,叫人推小糜子當婦女會的會長。婦女會在農會的東屋。農會大門外,掛一塊「元茂屯婦女會」的木牌子,比「元茂屯農會」的木牌子,還長一尺。屯子裡好樣的人家,看到小糜子當了婦女會長,都不讓自己的媳婦姑娘再上農會來。趙大嫂子和白大嫂子,也都不來了。小糜子卻聯絡了十來多個人,「鯉魚找鯉魚,鯽魚找鯽魚」,她找的盡是她那一號子人。 小糜子帶領這十來多個人,到各家串門,說要「改變婦女舊習慣」,強迫人家剪頭髮,有不願意剪的,她們從衣兜子裡掏出剪子來,伸到頭頂或腦後硬鉸。這些在旗的婦女,盤在頭頂的疙疸鬏兒給鉸了,氣得直哭。婦女會又下命令:全屯中年以下的婦女,都得穿白鞋。底兒薄的貧農家婦女,夏秋兩季,都是光著腳丫子,命令一下,說要穿白鞋,都沒白布,又沒工夫做鞋幫,也有逼得淌眼掉淚的。 今年鏟地時,全屯男女都下到地裡,鏟地薅草。張富英跟小糜子像地主查邊①似的,在地頭地腦,轉了幾轉,就走進榛子樹叢裡去了。好久才出來。 ①農民在地裡幹活,地主到地邊來查看,叫做「查邊」。 小糜子跟張富英胡鬧的風聲刮到了她掌櫃的耳朵裡。他跑到農會來吵嚷,給李桂榮揪住,一股勁打了二裡地,旁人都看不下去。 李桂榮在農會的房門口,貼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閒人免進」,要是還有人進來,李桂榮就說:「丟了東西找你」,這麼一來,人們除了起路條,都不上農會。 李桂榮在農會上屋的門框上,又貼上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主任訓話處」。十天半月,強迫老百姓集合到農會的院子裡,聽張主任「訓話」。有一回,老孫頭也給拖去了。張富英「訓」完問道:「我說的話,都聽懂沒有?」 大傢伙怕找麻煩,耽誤下地,隨口答應道:「聽懂了。」 張富英走到老孫頭跟前,問道:「你知道我說的啥?」 老孫頭仰起臉來說:「誰知道你說的啥呀?」 大家都嘩嘩地大笑起來,張富英氣得瞪眼粗脖的,使勁往老孫頭身上踢一皮鞋。 蕭隊長這回又回來了。張富英一宿沒有合上眼。第二天,小雞子才叫,他翻身下炕,跑去找人。他說:「工作隊來,要吃要燒,得大傢伙供給,可不敢叫他們在這兒呆長。大夥加小心,不能亂說,招出是非,不是好玩的。咱們農會平日就是有些不是,一個屯子裡人,有話好說。屯不露是好屯,家不露是好家。他們要問啥,啥也別說呀。」張富英串完門子,回家來時,經過公路,只見屯子裡的男女從四面八方,三三五五,說說笑笑,往農會走去。張富英的心蹦跳著,兩腳飄飄了。天正下著清雪,雪落在他的腦蓋子上,隨即化成水,像汗珠子似的,順著他的發燒的臉龐,一徑往下淌。 屯子裡人聽說蕭隊長來了,早起紛紛都上農會來。東方才放亮,看人還不真,農會的院子裡,黑鴉鴉的一大片,盡是來看蕭隊長的人。老孫頭和一個精壯小夥子走到前頭,邁進裡屋,這小夥子是參軍去了的張景祥的兄弟張景瑞。他才十八歲,個兒長得高,力氣大,幹活一個頂個半人。他家是軍屬,卻不要屯子裡老百姓優待,自己把地侍弄得好好的,今年的苞米數他家最好,粒兒鼓鼓的,棒子一尺左右長。他戴一頂狗皮帽,打頭邁進裡屋來。蕭隊長還躺在炕上。張景瑞笑著說道:「還沒起來呀?可真是睡過站了。」 張景瑞一面說,一面走近炕沿,要去叫醒蕭隊長。老孫頭慌忙阻擋他說道:「別忙,叫他再躺一會。黎明的覺,半道的妻,羊肉餅子清燉雞。」 「什麼妻呀雞的?」蕭隊長翻身起來,一面說,一面把棉襖披上,腿腳還是籠在被子裡。這時候,人越來越多,裡屋外屋,炕沿地下,擠得滿滿堂堂的。蕭隊長穿好棉襖,轉過身來穿他那條延安帶來的毛褲的時候,他抬眼望望,都是熟人,不用和誰特別打招呼。他坐在炕沿,兩腳蹬在凳上穿靰鞡,沖老孫頭笑道:「你這老傢伙,還沒有死?」 「要是我死了,我老伴早哭到你那兒去了。」老孫頭說,還是那樣地笑眯著左眼。 蕭隊長一面綁靰鞡繞子①,一面跟老孫頭閑嘮。趙大嫂子也站在頭裡,她笑笑說:「一聽到蕭隊長來,咱們小豬官心都亮了半截了。」男男女女都七嘴八舌地說出他們的惦記和盼念:「吃青②的時候,就盼你來呀。」 「盼星星,盼月亮,也盼不來你。咱們尋思,蕭隊長才進了城,就忘了咱們元茂屯的老百姓了。」 ①一頭墊在靰鞡裡,一頭繞在腳踝周圍的白布。 ②吃青苞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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