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七三


  蕭隊長笑著說道:「那哪能呢?多咱也忘不了呀。」

  靰鞡穿好了,他從角落裡提溜出一個臉盆正要上外屋舀水,在門口碰到白大嫂子。她站在門檻上,倚著左邊的門框,疙疸鬏兒剪掉了,像黑老鴰的羽毛似的兩撇漆黑的眉毛的下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瞅著蕭隊長,露出想要問啥的樣子,蕭隊長卻先張口了:「大嫂子你好,白大哥調雙城公安局工作去了。他老惦念你呀。」

  白大嫂子噘著嘴巴子說道:「他才不會呢,他老是一邁出門,就把人忘了。」

  蕭隊長笑著,正要往下說,聽見院子裡車軲轆響動,他隨著眾人,走到外屋的敞開的門口,往外望去,老田頭趕一掛鐵軲轆大車,拉一車木柈子來了。他喝住馬,往正屋走來,把手裡鞭子擱在房檐下,跟蕭隊長招呼,一面進屋,一面說道:「怕你乍一來,缺柈子燒,給你拉一車來。你先燒著,燒完再去拉。咱們這靠山屯子,沒啥好玩藝,柈子有的是。」屋裡出來好幾十個人,擁到車旁,動手卸柈子。他們把這幹榆木柈子碼在房檐下,像一列牆似的。雪下著,一會在柈子上蓋上菲薄一層鵝的絨毛似的白花花的雪。

  人們就用老田頭送來的幹柈子,生起火牆來。屋裡暖暖和和的。人們都不走,也忘了吃飯。火牆旁的桌子邊,炕沿上,到處坐著人。他們有的在試穿蕭隊長的大氅,有的在擺弄他的手槍。老孫頭也擠在裡頭,瞅著蕭隊長的漆黑嶄新的槍牌擼子,發表評論道:「擼子這玩藝也是按天書造的。」

  張景瑞接口說道:「你還是這迷信腦瓜,有啥天書?還不都是人琢磨出來的。」

  「你說沒天書?我問問你,諸葛借風,是不是從天書上學來?」老孫頭坐在八仙桌子的旁邊,歪著頭說道,「還有薛丁山的媳婦樊梨花,能移山倒海,可不也是找著了天書?」張景瑞說他不過,不再答理他,低下頭來翻看桌上的書報,翻到《中國土地法大綱》。蕭祥從旁邊插嘴,指著《中國土地法大綱》笑著說道:「這比天書還靈驗,這叫地書,是毛主席批下來的平分土地的書,憑著這書,大夥日子管保都能過得好。」接著蕭隊長和他們解說《中國土地法大綱》,並且聲明:「咱們這一回,堅決按照土地法來做,徹底把封建打垮。封建鬥徹底,翻身就能翻好。你們翻身都翻好了嗎?」

  聽他這一問,大夥都稀裡嘩啦地吵嚷著,有的訴苦,有的光笑,有的盡罵。誰說了啥,也分不清楚,鬧了一會,靠在火牆邊的老田頭說道:「咱們屯子鬧翻身,翻肥了流氓。早先,咱們窮人扛把鋤頭,給地主拉套,如今換棵紮槍,給流氓拉套。」

  老孫頭插嘴:「咱們算是打個兔子喂鷹了。」

  張景瑞也說:「翻身,頭年翻了一身棉褲襖,上山打柴火,早掛破了。今年下雪了,連咱們軍屬的棉褲襖,也不知在哪?地主是長袍短褂,跟早先一樣。」

  蕭隊長問:「他們還吃租子嗎?」

  老田頭說:「可不吃咋的!他們獻幾坰壞地,留大片好地。還是租出去,自己是鍬鎬不動,鋤鐮不入手。」

  白大嫂子也擠上來說道:「你說的還是他們留的地呢。要是蕭隊長還不來呀,分劈了的房子地,他們也要往回收。」

  「可不是咋的!」這回答話的,是雙目失明的老田太太。聽說蕭隊長來了,她拄一根拐杖,摸進農會。這會子她說:「八月前,韓老六的小點子①江秀英來這大院,站在當院,威威勢勢叫我們老頭好好給她看院子,別弄埋汰了。又說:她家屋頂上,開朵紅花,大門外,榆樹開白花。世道又興變,他們還能往回搬。」

  張景瑞說道:「聽她瞎造模②!哪有屋頂開紅花,榆樹開白花的道理?」

  ①小老婆。
  ②造謠。

  「榆樹開白花,我沒見著,」老孫頭說,「屋頂開紅花,倒是親眼瞅著了,通紅通紅,像洋粉蓮似的。也真是怪事。光緒二十年,老唐家屋頂,也開過紅花。」

  蕭隊長尋思一會,解釋道:「也並不怪,風把花籽刮上草屋頂,長出苗來,到時候,就開花了。」

  蕭祥說到這,望著瞎老太太,問道:「你怎麼搬出去了,老田太太?」

  老孫頭代她回答道:「攆大院了。」

  「誰敢攆他們?」

  「屯子裡說了算的人。」

  蕭隊長不往下問,他知道他們說的是誰了。他問杜善人唐抓子如今在哪裡?他們的地都分完了沒有?回答不一樣,有說分利索了的,也有說沒有分完的。老出頭坐在炕沿上,蹺起右腳,在破靰鞡頭上敲一敲他的煙袋鍋子,歎一口氣說道:「唉,咱們這位主任一上臺,屯子就變了樣了。他是心向著地主,背沖著窮哥。鬥地主他不上勁,罰個百兒八十的,就擋了災。鬥小悶頭①,他就起勁。劉德山是中農,本人出擔架去了,家裡給踢蹬光了。」

  蕭隊長問道:「你們這位張主任,算是什麼農?」

  「什麼農也不是,是個二八月莊稼人②。」

  「他連二八月莊稼人也夠不上。」

  ①小傢伙,指中農。
  ②二月八月農村較閑,二八月莊稼人是半二流子。

  蕭隊長說:「那你們為啥選他呢?」

  老田頭說:「鬥爭東門老崔家,他立了點功。」

  蕭隊長問:「立了啥功?」

  「起出兩個金鎦子,六個包攏。」

  「你這麼說,開初他還是個積極分子,往後怎麼壞了呢?」大夥回答這問題,是各式各樣的,有的說:他開首露一兩手,是胡弄大夥的;有的說:李桂榮把他引上了歪道;也有的說:他家原來是一個破落地主,這人原來就壞,他的外號叫張二壞。老孫頭半晌沒張嘴,這會子他說:「我早知道他不是一個好玩藝,不早對你們說過:決不能選他當小組長,你們不聽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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