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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第二部】

  「完了,我就說到這疙疸。蕭隊長要是信不著,請您自己調查調查。」

  「你完了?我還是剛開頭呢。別走,別走。我問你,元茂屯的地主真的鬥垮了?地都分好了?」

  「地是頭年蕭隊長您自己在這兒分的。地主呢,可真是倒了。」

  這個和蕭隊長說話的人是元茂屯的新的農會主任張富英。說他是新的,也不算太新。他幹好幾個月了。不過他和蕭隊長見面,這是頭一回。八仙桌前,豆油燈下,蕭隊長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他。他穿一套青呢褲襖,紮一雙青呢綁腿;站在豆油燈光照不著的地方的兩隻腳,好像是穿的一雙日本軍用皮鞋,不是靰鞡;火狐皮帽的耳扇往兩邊翹起,露出半截耳丫子①。沿腦蓋子②上,汗珠一股勁地往外竄。他取下帽子,露出溜光的分頭。一徑瞅著他的蕭隊長,冷丁好像記起什麼來似的,笑著問他道:

  ①耳朵。
  ②額。

  「你不是煎餅鋪的掌櫃的嗎?」

  「嗯哪。」張富英連忙答應,哈一哈腰。

  「頭年楊老疙疸假分地的單子,你代他寫的,是不是?」張富英支支吾吾地回答:「那可不能怨我,楊老疙疸叫寫,不敢不寫呀。」

  蕭隊長從容地笑著說道:「你就是張富英?張主任就是你呀?早就聞你大名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他停一下又問:「煎餅鋪的生意好不好?」

  「煎餅鋪子早歇了。頭年分了地,就下地了。我尋思七十二行,莊稼為強,還是地裡活實在。」

  蕭隊長耳聽他說話,眼瞅他的青呢子褲襖,心想頂他:「你這是莊稼人打扮?」這話沒有說出口,就打發他走了。張富英邁出農會上屋的門,走到院子裡,松了一口氣。皮鞋踏在幹雪上,嘎嚓嘎嚓地,從院子裡一路響到大門外的公路上。蕭隊長叫他走以後,打個呵欠。警衛員老萬正在把他的鋪蓋卷打開,攤在南炕炕氈上。蕭隊長問道:「你瞅他像個莊稼人不像?」

  老萬晃著腦瓜說:「那是什麼莊稼人?咱沒見過。」

  「都躺下了嗎?」

  「嗯哪,聽他們打呼嚕的那股勁,真像一輩子沒睡過覺似的。」

  蕭隊長聽聽西屋的鼾聲,呼嚕呼嚕的。他這回帶來的這班新工作隊員,都是從各區各屯挑選的青年幹部。蕭隊長本來還要找他們談談,看他們睡了,也就作罷,回頭又對老萬說:「你也睡吧。」

  人都睡了。窗戶外頭,北風呼呼地刮著,刮得窗戶門嘎啦啦山響。風聲裡,屯子裡的狗緊一陣松一陣地咬著,還夾著遠處一兩聲瘮人的狼嗥。蕭隊長坐在八仙桌子邊,把豆油燈撚往外撥一下,亮大一點,抽出金星筆來記日記:

  元茂屯是開闢工作中的一個工作較比還好的屯落。

  一年多來,幹部調走過多,領導因此減弱。領導的強弱往往決定工作的好壞。開闢工作和砍挖運動①像一陣風似地刮過去了,群眾的階級覺悟沒有真正普遍地提高,屯子裡存在著回生②的情況。農會主任張富英的人品、成

  份和來歷,還得詳細地深入地瞭解。他是怎麼鑽進農會,當上主任的呢?還有郭全海的問題……

  ①砍大樹、挖財寶的運動,簡稱「砍挖運動」,即鬥惡霸地主、起浮財的運動。
  ②工作初步做好了的地方,後來因幹部調走過多,壞人混進農會,又倒退了,叫做「回生」。

  還要寫下去,卻累的不行了。腦蓋上有點發燒。他知道是腦子太累的徵候。白天縣委開一整天會,趕落黑前,他帶領新的工作隊,坐著大車,沖風冒雪趕了五十裡。才下車,就找張富英談了話。現在,他掏出懷錶來一瞅,十二點過了。他脫了靰鞡,解開棉襖,正要上炕,右手碰著衣兜裡的檔,他掏出來放到桌子上,這是《中國土地法大綱》。躺下時他想:「非把這張富英的面目搞清楚不行。」想著想著,也就睡熟了。這是一九四七年的十月末尾,一個颳風的下晚的事情。十月中,省裡正開縣委書記聯席會議的時候,《東北日報》發表了中共中央頒佈的《中國土地法大綱》,他們仔仔細細討論了,研究了。回到縣裡,蕭祥又召集一個擴大的區委書記聯席會議,傳達了縣委書記聯席會議的報告和決議,商議了好多事情。他們根據《中國土地法大綱》,決定在本縣各區展開一個新的群眾運動,徹底消滅農村裡的封建勢力。全縣分成二十個點,三百多個幹部編為二十個隊。就在十月末尾的這個颳風的日子裡,落黑以前,二十個隊,分乘一百多輛大車,從縣城的四門出發。可街的馬蹄聲,車軲轆的鐵皮子碰著道上的石頭的聲響,外加男男女女的快樂的歌聲,足足亂一點來鐘,才平靜下來。

  蕭隊長仔細地調查了元茂屯的情況以後,決計自己帶領一個隊,到元茂屯來作重點試驗。

  原來的縣委書記調往南滿後,蕭隊長升任縣委書記。城區的老百姓都管他叫蕭政委,元茂屯的老百姓還是叫他蕭隊長。現在,他在農會裡屋南炕的炕頭上也呼呼地睡了。我們擱下他不管,去看看張富英回家以後的情形吧。

  張富英邁出農會,回到家來,心裡分外發愁。蕭祥他又來了,這人是有一兩下子的。他尋思:明兒一早得換上破舊的穿戴,但又往回想:來不及了。他原是住在農會裡的,蕭隊長他們一來,他就把行李搬到分給他的新屋裡。這是南門裡的坐北朝南的三間房,東屋租給一個老跑腿子侯長腿住著,如今他把他攆到西屋,自己住在侯長腿生著火爐、燒著炕的暖暖和和的屋裡,侯長腿睡的是秋天沒扒的燒不熱的涼炕。脫下他的日本軍用黃皮鞋,張富英滅了油燈,躺在炕上,翻來覆去,老也睡不著。他睜大眼睛,瞅著窗戶,窗戶玻璃掛滿白霜了,給外頭的星光照得亮亮的。他越想越埋怨民兵:「這幫窩囊廢,也不送個信,把人坑死了。」

  張富英當上農會主任後,盡幹一些不能見人的事,怕區裡和縣上來人,花錢雇五個民兵,給他站崗,瞭哨,看門,查夜,捎帶著作飯,一人一月兩萬五。平日,西門外通縣城的公路,有民兵瞭哨,瞅著縣上區裡有人來,民兵就溜回報信。昨兒下晚,刮著老北風,民兵溜號回家了。蕭隊長的車子開進了屯子,張富英還蒙在鼓裡。想起那時狼狼狽狽的樣子,他怨一通民兵,又怨自己,他昏昏沉沉,迷迷瞪瞪睜著眼睛說:「這事怎整呀?」

  張富英,外號張二壞,原先家有二十來坰地,爹媽去世後,他又喝大酒,又逛道兒,家當都踢蹬光了。完了他找三老四少,五親六眷,拉扯些饑荒,開個煎餅鋪。仗著他能說會嘮,能寫會算,結交的又都是一些打魚摸蝦的人物,在屯子裡倒也自成一派。頭年劈地的時候,杜善人找上他的門,送他五萬塊錢,兩棒子燒酒,請他幫忙。他滿口答應,往後就和楊老疙疸泡在一塊堆,合計假分地。後來叫蕭隊長識破。從打那回起,張二壞對蕭隊長又是怕,又是恨,又奈何不得。到煮夾生飯①的時候,蕭隊長走了,張富英慢慢兒露臉,關了煎餅鋪,參加鬥爭會。他能打能罵,敢作敢為。屯子裡就有人說:「張二壞如今也不算壞了。」往後因為他鬥爭積極,當了主任,人們也就不提他先前的事了。東門老崔家,是個二地主②,跟他家有仇,砍挖運動時,他鬥老崔家,立了一功。他從他家起出兩個金餾子③,六個包攏④,裡頭盡衣裳。有兩個包攏是他爬上煙筒,從煙筒口裡提溜出來的。跳下地時,他的胳膊上、臉龐上和衣裳上,盡是黑煤煙。這以後,大夥選他當了小組長,白玉山調黨校學習,他補他的缺,當上武裝委員。區委書記劉勝調南滿,新的區長兼區委書記張忠,正用全力注意區裡幾個靠山的夾生屯子,不常到元茂屯來。張富英正積極,就當上農會的副主任。這樣一來,他呼朋喚友,把他一班三老四少、打魚摸蝦的老朋友們,都提拔做小組長了。大夥勾搭連環地,跟張富英站在一塊堆,擰成一根繩,反對郭全海。

  ①對不成熟的地方加強工作叫做煮夾生飯。
  ②包租了大地主的地又轉租給農民的地主叫二地主。
  ③金戒指。
  ④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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