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四七


  第二天,老楊又說:「『八·一五』日本子跑時,張景祥去撿洋撈,撿了一棵九九槍,插起來了。」

  這事情,誰也不敢說有,不能說無,大夥只好同意楊老疙疸的意見,暫時停止張景祥的農會的會籍。

  韓老六二次請楊老疙疸赴席,是在頭回請客以後三天的一個下晚。

  韓老六陪他喝酒,閑嘮,一直到半夜。楊老疙疸酒上了臉,眼睛老是望著裡屋門,韓老六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吱聲。

  「六爺,都睡了麼?」楊老疙疸問。

  「誰?」韓老六存心裝不懂。

  楊老疙疸也說假話:「太太。」

  一個裝糊塗,一個說假話,彼此都明白,彼此都不笑。「她麼?身板不好,怕也睡了。」韓老六的話裡捎帶一個「也」字。

  楊老疙疸起身告辭。

  「楊主任,別忙走,還有點事。」韓老六說著,走進裡屋,一會走出來,對楊老疙疸說:「頭回楊主任在這,貞兒看見你穿的小衫褲子都破了,不像樣子,她想給你做一套新衣,給你量一量尺寸。她說:『翻身,翻身,翻了一身破衫褲,這像啥話?』她又說:『趙玉林、郭全海那一幫子人都是些啥玩藝兒呀?楊主任他也跟他們混在一堆,珍珠摻著綠豆賣,一樣價錢也抱屈,慢說還壓在他們底下。要我是,哼……』我罵她:『你說的是一派小孩子話。』」楊老疙疸還是不吱聲。

  韓老六邀他:「到裡屋坐吧。」

  楊老疙疸跟著韓老六,掀開白布門簾子,走進裡屋。大吊燈下,他頭一眼看見的,不是擺在炕桌上的酒菜,不是屋裡的五光十色的傢俱,不是掛在糊著花紙的牆壁上的字畫,不是遮蓋玻璃窗戶的粉紅綢子的窗簾,不是炕上的圍屏,不是門上的仰臉①,而是坐在炕桌子邊的一個人。在燈光裡,她穿著一件蟬翼一般單薄的白綢衫,下面穿一條青綢褲子。楊老疙疸正在那裡出神,韓老六含笑邀他炕上坐,自己又藉故走了。

  ①斜掛在門楣上的大鏡子,人要仰著臉,才能照著,故名。

  韓愛貞敬了楊老疙疸一樽酒,自己也喝著。酒過三巡,韓愛貞醉了,連聲叫道:「哎呀,可熱死我了。」

  說著,她扭身伸手到窗臺,拿起一柄摺扇,遞給老楊;自己繞過炕桌來,坐到老楊的身旁,要求他道:「給我扇扇。」

  楊老疙疸慌裡慌張打開扇子,給她扇風,用力過猛,嘩啦一下把扇骨折斷了兩根,韓愛貞哈哈大笑,手撐著腰,叫道:「哎呀,媽呀,笑死我了。」老楊冷丁地丟了扇子,用一個猛然的、粗魯的動作,去靠近她。她輕巧地閃開,停住笑,臉搭拉下來:「幹啥?你瘋了,還是咋的?」

  楊老疙疸不顧她叫喚,拉住她胳膊。她尖聲叫道:「媽呀,快救命,殺人了。」

  她一面叫喚,一面嚎啕大哭了。這時候,嘩啦一聲,門給衝開了,首先沖進來的是韓老六的大老婆子和小老婆子。大老婆子問:「怎麼了?」

  小老婆子嚷:「什麼事?」

  楊老疙疸慌忙放開手,韓愛貞仰臉摔倒了。她的肥厚的脊樑壓著炕桌的一頭。炕桌壓翻了。桌子上的盆盆碗碗、杯杯碟碟、湯湯水水、酒壺酒樽、清醬大醬、辣醬麵醬、蔥絲薑絲、餃子面片、醋溜白菜、糖醋鯽魚、紅燒麅肉,稀裡嘩啦的,全打翻了,流滿一炕,潑滿一地,兩個人的臉上、手上、腿上和衣上,都沾滿了菜湯酒醋、大醬辣醬,真是又鹹又熱,又甜又酸,又香又辣,味兒是十分複雜的。韓老六的兩個老婆子也分沾了一些。

  這時候,裡屋外屋,黑鴉鴉地,站滿了人。韓家大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進來了。在稀裡嘩啦的騷擾中,韓愛貞爬了起來,翻身下地,撲到她娘的懷裡,撒嬌撒賴地哭喚,但沒有眼淚,她沒有來得及穿鞋,兩隻光腳丫子在地板上擂鼓似地盡蹬著。

  「媽呀!」她叫了一聲,又哭起來。

  楊老疙疸跳下炕來,楞住了一會,轉身往外跑,門口堵住了,他逃不出去。

  「往哪兒跑?」韓老六的大老婆子把她姑娘扶到小老婆子懷裡,自己撲到楊老疙疸身上,扯他的頭髮,抓他的臉龐,撕他的衣裳。她一面撕扯,一面罵道:「你把人家的姑娘糟蹋了!你深更半夜,闖進人家,強姦人家的黃花幼女,你長著個人樣子,肚子裡安的是狗下水。她才十九歲,一朵花才開,叫你糟蹋得嫁不出去了。」她替她姑娘瞞了五歲。

  「你這攤槍子死的。」

  「呵呵,喔喔,媽呀。」在撕和撲和罵的紛亂當中,韓愛貞乾哭著,叫著她娘。

  「你這挨刀的。」小老婆子也罵著。

  三個女人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門裡門外,人們紛紛地閃向兩旁。韓老六來了,後面跟著李青山。他女兒立即撲到他身上,纏著他叫:「爹呀,」她又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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