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暴風驟雨 | 上頁 下頁
四六


  有一天下晚,他從嘮嗑會回到煎餅鋪。掌櫃的告訴他說,韓長脖的小孩來找他,要他到他們家裡走走。楊老疙疸知道韓長脖是個什麼人,但是他尋思,不去一下,抹不開情面。到了那裡,韓長脖說:「六爺請你去吃飯。」楊老疙疸想:去呢,犯了農會的章程,不去吧,又抹不開。他左思右想,琢磨了一陣,還是去了。

  聽到狗咬,身穿夾衣,滿臉笑容的韓老六迎出外屋,請楊老疙疸上東屋。頂棚上掛著一盞大吊燈,屋裡通亮,寬大的炕上鋪著涼席。炕梢的炕琴上摞著好幾床被子,有深紅團花綢面的,有水紅小花綢面的,還有三鑲被。覆被氊子上,繡著五彩松鶴和梅花,也繡著「松鶴延年」、「梅開五福」的字樣。南炕的對面是描著金鳳的紅漆躺箱,是高大的玻璃櫃,還有一面大穿衣鏡,這一切都擦得亮亮堂堂的。

  韓老六請老楊坐。老楊不敢坐炕沿,他直著腰,坐在一條朱漆凳子上。韓老六從炕桌上拿起一盒煙捲來,請老楊吸煙。

  在嘮嗑會上,楊老疙疸隨幫唱影①,也說了一些韓老六的罪惡,那時也真有點懷恨他,現在都忘了。他看到早先威威勢勢的韓老六,現在和他平起平坐了,覺得這也就夠了。壞人也能變好的。韓老六開口,竟不叫楊老疙疸,叫他主任了:「楊主任,今個打了個麅子……」

  ①附和別人的話。

  楊老疙疸忙說:「我不是主任,六爺別這樣叫我。」

  「哦,你還不是主任?」韓老六故作驚訝地說,又歎一口氣:「我尋思你准是主任了,你哪一點不比他們強!」說到這兒,他不往下說,高聲的沖伙房叫喚,「菜好了沒有?」大司務進來,把炕桌擺在南炕上,又一起一起地把醬碟、醋瓶、酒樽、勺子和筷子,安放在炕桌上,又搬來四個冷菜的瓷盤。

  「請吧,沒啥好菜,酒得多喝一樽。好在楊主任不是外人。請吧。」

  韓老六邀楊老疙疸入席,舉起酒樽,故意再叫一聲主任。兩個人坐在炕桌邊,一面喝著,一面嘮嗑。大司務一碗一碗把菜送上來,空碗空碟收拾去。過了一會又送上一盤子餡餅,還有蘑菇、鵝蛋、鯽瓜子和麅子肉。韓老六殷勤地勸酒,嚷得熱乎乎,三二樽高粱,就把楊老疙疸灌得手腳飄飄,不知鐵鍬有幾個齒了。

  「要我是工作隊長,早叫你當上主任了,小郭那小子,比你可差金子銀子的成色呀,你倆都是這門樓裡出去的,我還不知道?」

  楊老疙疸不吱聲,把頭低下來,又喝了一樽。韓老六不再說下去,只是勸他喝酒和吃菜。

  「嘗嘗這麅子肉,」韓老六用筷子點點盛麅子肉的瓷盤子說:「我知道主任口重①,叫他們多放了點鹽。貞兒,」他對裡屋叫喚:「你出來一下。」

  ①口重:愛吃鹹的。

  通裡屋的門上的白布門簾掀開了,韓老六的姑娘韓愛貞走了出來。她穿一件輕飄飄的白地紅花綢衫子,白淨綢褲子。領扣沒有扣,露出那緊緊地裹著她的胖胖的身子的紅裡衣,更顯得漂亮。她瞟楊老疙疸一眼,就坐在炕沿,提起酒壺來斟酒。從她的衣袖裡,頭髮上,冒出股香氣來,沖著楊老疙疸的鼻子。他的兩手不知放在哪。他慌慌張張地,端起酒樽來,酒灑出來,灑在炕桌上、涼席上和他的衣襟上。

  「老楊哥,多喝一樽,我到西屋有一點小事,就來。」韓老六說著,起身往西屋去了。

  韓老六的大老婆子迎著韓老六大聲地說:「看你把貞兒糟蹋成啥樣?」

  「別吱聲,你知道啥?」

  在東屋,韓愛貞又給老楊斟樽酒。楊老疙疸不敢看她臉。眼睛光在她手上轉動,她的手胖,兩手背都有五個梅花坑。「楊主任,再喝一樽,這酒是我爹喝的好酒。」

  「老楊你在這呀,叫我好找!」玻璃窗戶的外面,出現一個人的臉。這是楊老疙疸領導的嘮嗑會裡的張景祥。他站在屋裡透射出去的燈光裡,望著裡面,正看見韓愛貞敬老楊的酒,把他氣壞了,就在外面放開嗓門說:「你倒挺自在,在喝酒哩。喝吧,喝吧,我去告訴他們去。」說著,他從窗戶跟前走開了。

  楊老疙疸放下酒樽,跳下地來,往外跑去。他又急又氣,趕上張景祥,跟他幹仗了。

  楊老疙疸怒氣衝衝問:「誰說我在這?」

  「大夥都來了,等你開會,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有人叫我上煎餅鋪去找。我到那裡,掌櫃的說,你上韓長脖家去了。又找到那,韓長脖說,你上這來了。你好快樂,還喯①我呢,回頭告訴大夥,說你跟韓老六姑娘喝酒幹啥的。」張景祥一邊走,一邊說。

  ①斥駡。

  老楊和軟地說:「好兄弟,別說吧,我個人去摳個人的根,我這回錯了。」張景祥看他認了錯,又是農會的委員,沒有再提這件事,也沒有告訴大夥。楊老疙疸當天下晚說他自己腦瓜痛,不能開會,叫大夥散了。也在那一天下晚,他上工作隊,說在「滿洲國」,張景祥在外屯給日本子扛活,心眼向著日本子,是個漢奸,「農工會能要這樣會員嗎?」末尾,他問。

  蕭隊長說:「這事得調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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