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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愛的創作


  《愛的創作》是與謝野晶子感想集的第十一冊。與謝野夫人(她本姓鳳)曾作過好些小說和新詩,但最有名的還是她的短歌,在現代歌壇上仍佔據著第一流的位置。十一卷的感想集,是十年來所做的文化批評的工作的成績,總計不下七八百篇,論及人生各方面,範圍也很廣大,但是都有精采,充滿著她自己所主張的「博大的愛與公明的理性」,此外還有一種思想及文章上的溫雅(Okuyukashisa),這三者合起來差不多可以表出她的感想文的特色。我們看日本今人的「雜感」類文章,覺得內田魯庵的議論最為中正,與她相仿,唯其文章雖然更為輕妙,溫雅的度卻似乎要減少一點了。

  《愛的創作》凡七十一篇,都是近兩年內的著作。其中用作書名的一篇關於戀愛問題的論文,我覺得很有趣味,因為在這微妙的問題上她也能顯出獨立而高尚的判斷來。普通的青年都希望一勞永逸的不變的愛,著者卻以為愛原是移動的,愛人各須不斷的創作,時時刻刻共相推移,這才是養愛的正道。她說:

  「人的心在移動是常態,不移動是病理。幼少而不移動是為癡呆,成長而不移動則為老衰的徵候。

  在花的趣味上,在飲食的嗜好上,在衣服的選擇上,從少年少女的時代起,一生不知要變化多少回。正是因為如此,人的生活所以精神的和物質的都有進步。……世人的俗見常以為夫婦親子的情愛是不變動的。但是在花與衣服上會變化的心,怎麼會對於與自己更直接有關係的生活倒反不敏感地移動呢?

  就我自己的經驗上說,這二十年間我們夫婦的愛情不知經過多大的變化來了。我們的愛,決不是以最初的愛一貫繼續下去,始終沒有變動的,固定的靜的夫婦關係。我們不斷的努力,將新的生命吹進兩人的愛情裡去,破壞了重又建起,鍛煉堅固,使他加深,使他醇化。……我們每日努力重新播種,每日建築起以前所無的新的愛之生活。

  我們不願把昨日的愛就此靜止了,再把他塗飾起來,稱作永久不變的愛:我們並不依賴這樣的愛。我們常在祈望兩人的愛長是進化移動而無止息。

  倘若不然,那戀愛只是心的化石,不能不感到困倦與苦痛了罷。

  我們曾把這意見告訴生田長江君,他很表同意,答說,『理想的夫婦是每日在互換愛的新證書的。』我卻想這樣的說,更適切的表出我們的實感,便是說夫婦是每日在為愛的創作的。」

  凱本德在《愛與死之戲劇》上引用愛倫凱的話說,「貞義決不能約束的,只可以每日重新地去贏得。」又說,「在古代所謂戀愛法庭上,武士氣質的人明白瞭解的這條真理,到了現今還必須力說,實在是可悲的事。戀愛法庭所說明的,戀愛與結婚不能相容的理由之一,便是說妻決不能從丈夫那邊得到情人所有的那種殷勤,因為在情人當作恩惠而承受者,丈夫便直取去視若自己的權利。」理想的結婚便是在夫婦間實行情人們每日贏得交互的恩惠之辦法。凱本德歸結的說,「要使戀愛年年保存這周圍的浪漫的圓光,以及這侍奉的深情,便是每日自由給與的恩惠,這實在是一個大藝術。這是大而且難的,但是的確值得去做的藝術。」這個愛之術到了現代已成為切要的研究,許多學者都著手于此,所謂愛的創作就是從藝術見地的一個名稱罷了。

  中國關於這方面的文章,我只見到張競生君的一篇《愛情的定則》。無論他的文句有怎樣不妥的地方,但我相信他所說的「凡要講真正完全愛情的人不可不對於所歡的時時刻刻改善提高彼此相愛的條件。一可得了愛情上時時進化的快感,一可杜絕敵手的競爭」這一節話,總是十分確實的。但是道學家見了都著了忙,以為愛應該是永久不變的,所以這是有害于世道人心的邪說。道學家本來多是「神經變質的」(Neurotic),他的特徵是自己覺得下劣脆弱;他們反對兩性的解放,便因為自知如沒有傳統的迫壓他必要放縱不能自製,如戀愛上有了自由競爭他必沒有僥倖的希望。

  他們所希冀的是異性一時不慎上了他的鉤,於是便可憑了永久不變的戀愛的神聖之名把她佔有專利,更不怕再會逃脫。這好像是「出店不認貨」的店鋪,專賣次貨,生怕買主後來看出破綻要來退還,所以立下這樣規則,強迫不慎的買主收納有破綻的次貨。真正用愛者當如園丁,想培養出好花,先須用上相當的精力,這些道學家卻只是性的漁人罷了。大抵神經變質者最怕聽於自己不利的學說,如生存競爭之說很為中國人所反對,這便因為自己沒有生存力的緣故,並不是中國人真是酷愛和平;現在反對愛之移動說也正是同樣的理由。但是事實是最大的威嚇者,他們粉紅色的夢能夠繼續到幾時呢。

  愛是給與,不是酬報。中國的結婚卻還是貿易,這其間真差得太遠了。

  附記

  近來閱藹理斯的《性的心理研究》第五卷色情的象徵,第六章中引法國泰耳特(G.Tarde)的論文《病的戀愛》,有這幾句話:「我們在和一個女人戀愛以前,要費許多時光;我們必須等候,看出那些節目,使我們注意,喜悅,而且使我們因此掩過別的不快之點。不過在正則的戀愛上,那些節目很多而且常變。戀愛的貞義無非是一種環繞著情人的航行,一種探險的航行而永遠得著新的發見。最誠實的愛人,不會兩天接續的同樣的愛著一個女人。」他的話雖似新奇,卻與《愛的創作》之說可以互相參證。編訂時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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