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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晦聞與孟心史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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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我們再來講兩個人,他們並不是為政治而犧牲,但是盡心於教育,也是可以令人佩服的。照年月不照年歲來講,其一是北大中國文學系教授黃晦聞。前清光緒年間,上海出版《國粹學報》,黃節的名字同鄧實(秋枚)劉師培(申叔)馬敘倫(夷初)等常常出現,跟了黃黎洲呂晚村的路線,以復古來講革命,灌輸民族思想,在知識階級間很有些勢力。及至民國成立之後,雖然他是革命老同志,在國民黨中不乏有力的朋友,可是他只做了一回廣東教育廳長,以後就回到北大來教他的書,不復再出。 北伐成功以來,所謂吃五四飯的飛黃騰達起來,都做了新官僚,黃君是老輩卻那樣的退隱下來,豈不正是落伍之尤,但是黃君是自有見地的。他平常憤世疾俗覺得現時很像明季,為人寫字常鈐一印章,文曰「如此江山」。又於民國廿三年秋季在北大講顧亭林詩,感念往昔,常對諸生慨然言之。次年一月廿四日病卒,所注亭林詩終未完成。所作詩集曰「蒹葭樓詩」曾見有仿宋鉛印本,番禺汪氏為之出資印行者,今不知市上有之否。(《書房一角》中雲,晦聞卒餘撰一挽聯曰,如此江山,漸將日暮途窮,不堪追憶索常侍。及今歸去,等是風流雲散,差倖免作顧亭林。附以小注雲,近來先生常用一印雲,如此江山,又在北京大學講亭林詩,感念古昔,常對諸生慨然言之。) 其二是史學系的孟心史。孟君在北大教書多年,兼任研究所工作,著書甚多,但是我所最記得最喜歡讀的,還是民國五六年頃所出的《心史叢刊》,共有三集,搜集另碎材料,貫串成為一篇,對於史事既多所發明,亦殊有趣味。其記清代科場案,多有感慨語,如云:「凡汲引人材,從古無以刀鋸斧鉞隨其後者。至清代乃興科場大案,草菅人命,無非重加其罔民之力束縛而馳驟之。」 又雲,「漢人陷溺于科舉至深且酷,不惜借滿人屠戮同胞,以泄多數僥倖未遂之人年年被擯之憤,此所謂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者也。」 孟君耄年宿學,而其意見明達,前後不變,往往出後輩賢達之上,可謂難得矣。廿六年華北淪陷,孟君仍留北平,至冬臥病入協和醫院,十一月中我曾去訪問他一次,給我看日記中有好些感憤的詩,至次年一月十四日乃歸道山,年七十二。三月十三日開追悼會於城外法源寺,到者可二十人,大抵皆是北大同人,別無儀式,只默默行禮而已。我曾撰了一副挽聯,文曰,野記偏多言外意,新詩應有井中函,因字數太少不好寫,又找不到人代寫,亦不果用。這裡所說黃孟二君,比起上邊李高二君來顯得質樸無華,似乎要差一籌了,其實也不儘然,這只是情形不同罷了,其堅守崗位而死,這一點卻是沒有多大差別的。 中國新文化與學術之沒有成績與進步,其原因固然很多,但是從事於此的太不專心亦是其一。做官去的人不必說了,有些人就是不求富貴也求安樂,向著生活比較舒服處去,向著靠近家鄉處去,向著少危險處去,這雖不能說是怎麼不好,但是這樣的移動下去,就影響到事業不能專一,這並不是一件什麼微小的毛病。這樣看起來,像黃孟二君的事,雖然看去似乎平常,卻實在也是很有重大的意義的。如要吹毛求疵的來說,則為了教育與學校去犧牲自己的幸福,縱說是難能可貴,也只是為了知識階級換句話說就是士大夫階級的利益,於民眾並無多大好處,所以亦無足取,話雖說得苛刻,細想起來也或不無理由,那麼應當後悔的人正是不少,即如我輩亦當知所警惕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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