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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文章


  前幾時我在一篇文章裡曾經這樣說:「我不懂文學,但知道文章的好壞。」

  這句話看來難免有點誇大狂妄,實在也未必然,我所說的本是實話,只是少欠婉曲,所以覺得似乎不大客氣罷了。不佞束髮受書於今已四十年,經過這麼長的歲月,活孫種樹似的搬弄這些鳥線裝書,假如還不能辨別得一點好壞,豈不是太可憐了麼?古董店裡當徒弟,過了三四年也該懂得一個大概,不致於把花石雕成的光頭人像看作玉佛了吧,可是我們的學習卻要花上十倍的工夫,真是抱愧之至。我說知道文章的好壞,仔細想來實在還是感慨系之矣。

  文章這件古董會得看了,可是對於自己的做文章別無好處,不,有時不但無益而且反會有害。看了好文章,覺得不容易做,這自然也是一個理由,不過並不重大,因為我們本來不大有這種野心,想拿了自己的東西去和前人比美的。理由倒是在看了壞文章,覺得很容易做成這個樣子,想起來實在令人掃興。雖然前車既覆來軫方遒,在世間原是常有的事,比美比不過,就同你比醜,此醜文之所以不絕跡於世也,但是這也是一種豪傑之士所為,若是平常人未必有如此熱心,自然多廢然而返了。

  譬如泰西豪傑以該撒威廉為理想,我也不必再加臧否,只看照相上鼓目裂嘴的樣子便不大喜歡,假如做豪傑必須做出那副嘴臉,那麼我就有點不願意做,還是仍舊當個小百姓好,雖然明知生活要吃苦,總還不難看,蓋有大志而顯醜態或者尚可補償,凡人則不值得如此也。

  做文章最容易犯的毛病其一便是作態,犯時文章就壞了。我看有些文章本來並不壞的,他有意思要說,有詞句足用,原可好好的寫出來,不過這裡卻有一個難關。文章是個人所寫,對手卻是多數人,所以這與演說相近,而演說更與做戲相差不遠。演說者有話想說服大眾,然而也容易反為大眾所支配,有一句話或一舉動被聽眾所賞識,常不免無意識的重演,如拍桌說大家應當衝鋒,得到鼓掌與喝采,下面便怒吼說大家不可不衝鋒不能不衝鋒,拍桌使玻璃杯都蹦跳了。這樣,引導聽眾的演說與娛樂觀眾的做戲實在已沒有多大區別。我是不懂戲文的,但聽人家說好的戲子也並不是這樣演法,他有自己的規矩,不肯輕易屈己從人。小時候聽長輩談故鄉的一個戲子的軼事,他把徒弟教成功了,叫他上臺去演戲的時候,吩咐道:你自己演唱要緊,戲臺下鼻孔像煙通似的那班傢伙你千萬不要去理他。

  鄉間戲子有這樣見識,可見他對於自己的技術確有自信,賢于一般的政客文人矣。我讀古今文章,往往看出破綻,這便是說同演說家一樣,仿佛聽他榨扁了嗓子在吼叫了,在拍桌了,在努目厲齒了,種種怪相都從紙上露出來,有如圓光似的,所不同者我並不要念咒畫符,只須揭開書本子來就成了。文人在書房裡寫文章,心目卻全注在看官身上,結果寫出來的儘管應有盡有,卻只缺少其所本有耳。

  這裡只抽象的說,我卻見過好些實例,觸目驚心,深覺得文章不好寫,一不小心便會現出醜態來,即使別無卑鄙的用意,也是很不好看。我們自己可以試驗了看,如有幾個朋友談天,談到興高采烈的時候各人都容易乘興而言,即不失言也常要口氣加重致超過原意之上,此種經驗人人可有,移在文章上便使作者本意迷胡,若再有趨避的意識那就成為醜態,雖然跡甚隱微,但在略識古董的夥計看去則固顯然可知也。往往有舉世推尊的文章我看了胸中作惡,如古代的韓退之即其一也。因有前車之鑒,使我更覺文章不容易寫,但此事於我總是一個好教訓,實際亦有不少好處耳。

  乙酉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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