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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竹枝詞


  七八年前曾經為友人題所編《燕都風土叢書》,寫過一小篇小文,上半云:

  「不佞從小喜雜覽。所喜讀的品類本雜,而地志小書為其重要的一類,古跡名勝固複不惡,若所最愛者乃是風俗物產這一方面也。中國地大物博,書籍浩如煙海,如欲貪多實實力有不及,故其間亦只能以曾遊或所知者為限,其他則偶爾涉及而已。不佞生於會稽,曾寓居杭州南京,今住北平,已有二十餘年,則最久矣。在杭州市才十三四歲,得讀硯雲甲編中之《陶庵夢憶》,心甚喜之,為後來搜集鄉人著作之始基,惜以乏力至今所收不能多耳。爾後見嘯園刊本《清嘉錄》,記吳事而可通於兩浙,先後搜得其異本四種,《藤陰雜記》,《天咫偶聞》及《燕京歲時記》,皆言北京事者,常在案頭,若《帝京景物略》則文章尤佳妙,唯恨南京一略終不可得見,辜負餘六年浪跡白門,無物作紀念也。」

  去年冬天寫《十堂筆談》,其九是談風土志的,其中有云:

  「中國舊書史部地理類中有雜記一門,性質很是特別,本是史的資料,卻很多文藝的興味,雖是小品居多,一直為文人所愛讀,流傳比較的廣。這一類書裡所記的大都是一地方的古跡傳說,物產風俗,其事既多新奇可喜,假如文章寫得好一點,自然更引人入勝,而且因為說的是一地方的事,內容固易於有統一,更令讀者感覺對於鄉土之愛,這是讀大部分的地理書時所沒有的。這些地理雜記,我覺得他好,就是材料好,意思好,或是文章好的,大約有這幾類,其一是記一地方的風物的,單就古代來說,晉之《南方草木狀》,唐之《北戶錄》與《嶺表錄異》,向來為藝林所珍重。

  中國博物之學不發達,農醫二家門戶各別,士人知道一點自然物差不多只靠這些,此外還有《詩經》《楚辭》的名物箋注而已。其二是關於前代的,因為在變亂之後,舉目有河山之異,著者大都是逸民遺老,追懷昔年風景,自不禁感慨系之,其文章既含有感情分子,追逐過去的夢影,鄙事俚語不忍捨棄,其人又率有豪氣,大膽的抒寫,所以讀者自然為之感動傾倒。宋之《夢華》《夢粱》二錄,明之《如夢錄》與《夢憶》,都是此例。

  其三是講本地的,這本來可以同第一類並算,不過有這一點差別,前者所記多系異地,後者則對於故鄉或是第二故鄉的留戀,重在懷舊而非知新,我們在北京的人便就北京來說吧,燕雲十六州的往事,若能存有紀錄,未始不是有意思的事,可惜未有什麼留遺,所以我們的話只好從明朝說起。明末的《帝京景物略》是我所喜歡的一部書,即使後來有《日下舊聞》等,博雅精密可以超過,卻總是參考的類書,沒有《景物略》的那種文藝價值。清末的書有《天咫偶聞》與《燕京歲時記》,也都是好的,民國以後出版的有枝巢子的《舊京瑣記》,我也覺得很好,只可惜寫得太少罷了。」

  上邊兩節雖然是偶爾寫成,可是把我對於地志雜記或風土志的愛好之意說的頗為明白,不過以前所說以散文為主,現在拿來應用于韻文方面,反正道理也是一樣。韻文的風土志一類的東西,這是些什麼呢?《兩都》《二京》,以至《會稽三賦》,也都是的,但我所說的不是這種大著,實在只是所謂竹枝詞之類而已。說起竹枝的歷史,大家都追蹤到劉禹錫那裡去,其實這當然古已有之,關於人的漢有劉子政的《列女傳贊》,關於物的晉有郭景純的《山海經圖贊》,不過以七言絕句的體裁,而名為竹枝者,以劉禹錫作為最早,這也是事實。

  案《劉夢得文集》卷九,竹枝詞九首又二首,收在樂府類內,觀小引所言,蓋本是擬作俗歌,取其含義婉轉,有淇濮之豔,大概可以說是子夜歌之近體化吧。由此可知七言四句,歌詠風俗人情,稍涉俳調者,乃是竹枝正宗,但是後來引申,詠史事,詠名勝,詠方物,這樣便又與古時的圖贊相接連,而且篇章加多,往往湊成百篇的整數,雖然風趣較前稍差,可是種類繁富,在地志與詩集中間也自佔有一部分地位了。

  這種書最初多稱百詠,現存最早的著作要算是《郴江百詠》,著者阮閱,即是編《詩話總龜》的人,此書作于宋宣和中,已於今八百年前矣。元明之間所作亦不甚少,唯清初朱竹垞的《鴛鴦湖棹歌》出,乃更有名,竹枝詞之盛行於世,實始於此。竹垞作《棹歌》在康熙甲寅,譚舟石和之,至乾隆甲午,陸和仲張芑堂各和作百首,蔚成巨冊,前後相去正一百年,可謂盛事。此後作者甚多,紀曉嵐的《烏魯木齊雜詩》與蔡鐵耕的《吳歈百絕》,可以算是特別有意味之作。百詠之類當初大抵只是簡單的詩集,偶爾有點小注或解題,後來注漸增多,不但說明本事,為讀詩所必需,而且差不多成為當然必具的一部份,寫得好的時候往往如讀風土小紀,或者比原詩還要覺得有趣味。

  厲惕齋著《真州竹枝詞》四百首,前有小引一卷,敘述一年間風俗行事,有一萬二千餘言,又黃公度著《日本雜事詩》,王錫祺抄錄其注為《日本雜事》一卷,刊入《小方壺齋叢鈔》中,即是一例。這一類的詩集,名稱或為百詠,或為竹枝詞,或為雜詠,體裁多是七言絕句,亦或有用五言絕句,或五言七言律詩者,其性質則專詠古跡名勝,風俗方物,或年中行事,亦或有歌詠歲時之一段落如新年,社會之一方面如市肆或樂戶情事者,但總而言之可合稱之為風土詩,其以詩為乘,以史地民俗的資料為載,則固無不同。鄙人不敢自信懂得詩,雖然如竹垞《棹歌》第十九首云:

  「姑惡飛鳴觸曉煙,紅蠶四月已三眠,白花滿把蒸成露,紫椹盈筐不取錢。」

  這樣的詩我也喜歡,但是我所更喜歡的乃是詩中所載的「土風」,這個意見在上文已經說過,現在應用於竹枝詞上也還是一樣的。我在《十堂筆談》中又說:

  「我的本意實在是想引誘讀者,進到民俗研究方面去,使這冷僻的小路上稍為增加幾個行人,專門弄史地的人不必說,我們無須去勸駕,假如另外有人對於中國人的過去與將來頗為關心,便想請他們把史學的興趣放到低的廣的方面來,從讀雜記的時候起離開了廊廟朝廷,多注意田野坊巷的事,漸與田夫野老相接觸,從事于國民生活史之研究,此雖是寂寞的學問,卻於中國有重大的意義。」

  散文的地理雜記太多了,暫且從緩,今先從韻文部分下手,將竹枝詞等分類編訂成冊,所記是風土,又是詩,或者以此二重原因,可以多得讀者,但此亦未可必,姑以是為編者之一向情願的希望可也。

  民國三十四年七月二十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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