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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與理學


  蔣子瀟著《遊藝錄》卷下有論近人古文一則云:

  「余初入京師,于陳石士先生座上得識上元管同異之,二君皆姚姬傳門下都講也,因聞古文緒論,謂古文以方望溪為大宗,方氏一傳而為劉海峰,再傳而為姚姬傳,乃八家之正法也。余時于方姚二家之集已得讀之,唯劉氏之文未見,雖心不然其說而口不能不唯唯。及購得《海峰文集》詳繹之,其才氣健于方姚而根柢之淺與二家同,蓋皆未聞道也。夫文以載道,而道不可見,於日用飲食見之,就人情物理之變幻處閱歷揣摩,而准之以聖經之權衡,自不為迂腐無用之言。今三家文誤以理學家語錄中之言為道,於人情物理無一可推得去,是所談者乃高頭講章中之道也,其所謂道者非也。

  八家者唐宋人之文,彼時無今代功令文之式樣,故各成一家之法,自明代以八股文為取士之功令,其熟於八家古文者即以八家之法就功令文之範,於是功令文中鉤提伸縮頓宕諸法往往具八家遺意,傳習既久,千面一孔,有今文無古文矣。豪傑之士欲為古文,自必力研古書,爭勝負于韓柳歐蘇之外,別辟一徑而後可以成家,如乾隆中汪容甫嘉慶中陳恭甫,皆所謂開逕自行者也。今三家之文仍是千面一孔之功令文,特少對仗耳。以不對仗之功令文為古文,是其所謂法者非也。餘持此論三十年,唯石屏朱丹木所見相同。」

  這裡就思想與文章兩面,批評方姚及八大家的古文,有獨到的見識,就是對於現今讀書作文的人也是很好的參考。蔣君極佩服戴東原錢竹汀,以為是古今五大儒之二,我們可以找出一二相同的意見來,加添一點的證據。《潛揅堂文集》卷三十一《跋方望溪文》云:

  「望溪以古文自命,意不可一世,惟臨川李巨來輕之。望溪嘗攜所作曾祖墓銘示李,才閱一行即還之,望溪恚曰,某文竟不足一寓目乎。曰,然。望溪益恚,請其說,李曰,今縣以桐名者有五,桐鄉桐廬桐柏桐梓,不獨桐城也,省桐城而曰桐,後世誰知為桐城者,此之不講,何以言文。望溪默然者久之,然卒不肯改,其護前如此。金壇王若霖嘗言,靈皋以古文為時文,以時文為古文,論者以為深中望溪之病。偶讀望溪文,因記所聞于前輩者。」

  又卷三十三《與友人書》,詳論方望溪文之繆,以為其所謂義法者特世俗選本之古文,未嘗博觀而求其法,法且不知而義於何有,因謂若方氏乃真不讀書之甚者,今不具引。王若霖的兩句話可以算是不刊之論,無怪如《與友人書》所說,方終身病之。近代的人也多主張此說,《王湘綺年譜》卷五記其論文語雲,明代無文,以其風尚在制藝,相去遼絕也,茅鹿門始以時文為古文,因取唐宋之似時文者為八家。

  這樣一說更是明瞭,八家本各成一家之法,以時文與古文混做的人乃取其似時文者為世俗選本,於是遂於其中提出所謂義法來,以便遵守,若博觀而求之,則不能得此捷徑矣。方望溪讀過許多書,但在奇正濃淡詳略本無定法的古文中間,欲據選本以求捷徑,其被稱為不讀書亦正是無足怪也。在思想方面也有同樣的情形。《孟子字義疏證》卷下論權末一條詳說宋以來儒者理欲之辨的流弊,有云:

  「舉凡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則名之曰人欲,故終其身見欲之難制,其所謂存理,空有理之名,究不過絕情欲之感耳。何以能絕,曰主一無適。此即老氏之抱一無欲,故周子以一為學聖之要,且明之曰,一者無欲也。天下必無舍生養之道而存者,凡事為皆出於欲,無欲則無為矣,有欲而後有為,有為而歸於至當而不可易之謂理,無欲無為,又焉有理。老莊釋氏主于無欲無為,故不言理,聖人務在有欲有為之鹹得理,是故君子亦無私而已矣,不貴無欲,君子使欲出於正不出於邪,不必無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於是才說誣辭反得刻議君子而罪之,此理欲之辨使吾子無完行者為禍如是也。」

  又云:

  「夫堯舜之憂四海困窮,文王之視民如傷,何一非為民謀其人欲之事,惟順而導之,使歸於善。今既截然分理欲為二,治己以不出於欲為理,治人亦必以不出於欲為理,舉凡民之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鹹視為人欲之甚輕者矣。輕其所輕,乃吾重天理也,公義也,言雖美而用之治人則禍其人,至於下以欺偽應乎上,則曰人之不善,胡弗思聖人體民之情,遂民之欲,不待告以天理公義,而人易免於罪戾者之道也。孟子於民之放辟邪侈無不為以陷於罪,猶曰是罔民也,又曰,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無疵之為理,今之言理也,離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顧之為理,此理欲之辨適以窮天下之人,盡轉移為欺偽之人,為禍何可勝言哉。」

  戴君的意見完全是儒家思想,本極平實,只因近千年來為道學家所歪曲,以致本於人情物理而歸於至當的人生的路終乃變而為高頭講章之道,影響所及,道德政治均受其禍,學術藝文自更無論矣,得戴君出而發其覆,其功德殊不少也。這種意思從前也有人說過,不過較為簡單,如清初劉繼莊在《廣陽雜記》卷二中一則云:

  「餘觀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詩》與《樂》也,未有不看小說聽說書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聖人六經之教原本人情,而後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勢而利導之,百計禁止遏抑,務以成周之芻狗茅塞人心,是何異壅川使之不流,無怪其決裂潰敗也。夫今之儒者之心芻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為之,爰以圖治,不亦難乎。」

  再早上去則在漢代,如《淮南子·泰族訓》云:

  「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禮,有飲食之性,故有大饗之誼,有喜樂之性,故有鐘鼓管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絰哭踴之節。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為之節文者也。」

  焦裡堂雲,《淮南子》雜取諸子九流之言,其中有深得聖人精義者。聖人的精義其實是很平易的,無非是人情物理中至當不易的一點,戴君所雲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情隱曲之感,蔣君所雲於日用飲食見之,也都是這個意思,唯在後世主張絕欲的理學家則不能瞭解,卻走入反面去,致勞能懼思之士詞而辟之,誠不得已也。

  我們在上邊抄了好些人的言論,本來生怕成為文抄公,竭力節省,卻仍是抄了不少,這是為什麼呢。八家和方姚的時文化的文章,理學家的玄學化的思想,固然多有缺點,已經有明眼人看穿,而且這些也都已是過去的事,現在何必再翻陳案來打死老虎呢。這話似乎也說得有理,可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為這依然還是現今的活問題,那只老虎並沒有死,仍舊張牙舞爪的要咬人哩。

  中華民國成立已有三十四年,在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中間,誠然不見得再有專心講究桐城義法或是程朱理學的人了吧,但是我們整個的一看文化界的情形,這些還有著絕大的勢力,現在如此,將來也要如此,假如現今沒有什麼方法來補救,使得他變動一下,就是說到青年的讀書作文,這也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不是可以輕輕看過的。大家鼓勵青年讀書,這固然是很好的事情,但是讀什麼書呢。現代的新書不多,即使多也總不夠用,那麼舊書還是不可不讀,而這舊書這物事卻不是好玩的,他真有點像一隻大蟲,你駕禦得他住,拿來作坐騎也可以,否則一不小心會被吃下肚去不算,還要給他當聽差,文言稱曰倀鬼。

  讀新的學術書,特別是關於自然科學的,完全是吸收知識,只要聽著記著便好,若是讀中國舊書,本來也是吸收知識,卻先要經過一番辨別選擇作用,有如挑河水來泡茶煮飯,須得濾過,至少也得放下明礬去,使水中泥土雜質和他化合,再泌出水來飲用才行。上面抄了好許多人家的話,便是來做一個例子,舊書裡邊有這種麻煩的地方,要這樣仔細的去辨別,才不至於上當,冒失的踏進門去再也爬不出來。但是預先的警告不得不說的嚴重一點,其實只要有備無患,別無什麼問題了。

  學者如先具備科學常識,了知宇宙生物的事情,再明瞭中國思想大要,特別是儒家以仁為主旨的思想,多參考前賢通達的意見,如上文所引者,漸有定見之後,無論看什麼書,便能自己辨別選擇,書中所有都是藥籠中物,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善讀書者的態度蓋亦正是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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