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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生老母的消息(3)


  這些造作可謂荒唐,比太平天國的改寫地支似更離奇。大抵老母崇拜古已有之,後人演為教,又添造經卷,這些附加上去的東西全須杜撰,道教經典已是不堪,何況飄高弓長輩,雖盡力搜索,而枯腸所有止此,則亦是無可如何也。

  《破邪詳辯》卷三有一則,說明造邪經者系何等人,說的很有意思。其文云:

  「造邪經者系何等人?凡讀書人心有明機,斷不肯出此言,凡不讀書人胸無一物,亦不能出此言。然則造邪經者系何等人。嘗觀民間演戲,有昆腔班戲,多用清江引,駐雲飛,黃鶯兒,白蓮詞等種種曲名,今邪經亦用此等曲名,按拍合板,便於歌唱,全與昆腔班戲文相似。又觀梆子腔戲,多用三字兩句,四字一句,名為十字亂彈,今邪經亦三字兩句,四字一句,重三複四,雜亂無章,全與梆子腔戲文相似。再查邪經白文鄙陋不堪,恰似戲上發白之語,又似鼓兒詞中之語。邪經中哭五更曲卷卷皆有,粗俗更甚,又似民間打十不閑,打蓮花落者所唱之語。至於邪經人物,凡古來實有其人而為戲中所常唱者,即為經中所常有,戲中所罕見者即為經中所不錄,間有不見戲中而見於經中者,必古來並無其人而出於捏造者也。閱邪經之腔調,觀邪經之人物,即知捏造邪經者乃明末妖人,先會演戲而後習邪教之人也。」

  又有論經中地名的一節云:

  「邪經所言地名不一而足,俱系虛捏,其非虛捏而實有此地者,唯直隸境內而已,於直隸地名有歷歷言之者,唯趙州橋一處而已。蓋以俗刊趙州橋畫圖,有張果老騎驢,身擔四大名山,從橋上經過,魯班在橋下一手掌定,橋得不壞故事,邪教遂視為仙境,而有過趙州橋到雷音寺之說。不知此等圖畫本屬荒謬,邪教信以為真,而又與戲班常演之雷音寺捏作一起,識見淺陋亦已極矣。」

  這兩節都說得很有道理,雖然斷定他先會演戲似乎可以不必,總之從戲文說書中取得材料,而以彈詞腔調編唱,說是經卷無寧與蓮花落相近,這是事實,因此那些著者系何等人也就可以推知了。再舉幾個實例,如《龍華寶經》內走馬傳道品云:

  「儒童祖,騎龍駒,川州通縣。有子路,和顏淵,左右跟隨。有曾子,和孟子,前來引路。七十二,眾門徒,護定聖人。」

  《護國佑民伏魔寶卷》內敘桃園結義云:

  「拈著香,來哀告,青青天天。大慈悲,來加護,可可憐憐。俺三人,願不求,富富貴貴。只求俺,弟兄們,平平安安。」

  寫孔夫子和關公用的是這種筆法,又如關公後來自白,論吾神,職不小云云,亦是戲中口氣也。《佛說離山老母寶卷》敘說無生老母在靈山失散,改了號名,叫離山老母,往東京汴國涼城王家莊,度化王員外同子王三郎名文秀。老母令文英小姐畫一軸畫,賜王員外,王文秀將畫掛在書房,朝夕禮拜,文英即從畫內鑽出,與文秀成親,以後老母文英接引文秀,入鬥牛宮。這裡差不多是彈詞本色,後花園私訂終身,公子落難,驪山老母搭救,正是極普通的情節,此等寶卷或者寫得不高明,令人聽了氣悶,正是當然,若算作邪經論,實在亦在冤苦也。

  清代邪教之禁極嚴,其理由則因其斂錢,姦淫,聚眾謀反。經卷中造反似未見明文,大抵只是妄自尊大,自以為是聖賢神佛而已,但既有群眾,則操刀必割,發起做皇帝的興趣也屬可能。關於財色二者,經文中亦有說及,或不為無因。如《皇極收元寶卷》云:

  「聞一聞修行,要黃金十兩。聽一聽寶號,要白銀二斤。」

  《鑰匙通天寶卷》云:

  「先天內,陰五神,陽五氣。男取陰神者,即成菩薩之果,女采陽氣者,即成佛家之身。」

  《龍華寶經》內亦云:

  「吩咐合會男和女,不必你們分彼此。」

  本來曖昧事易成問題,此等文句更足為口實。又《姚秦三藏西天取經解論》內有讚揚當人云:

  「風不能刮,雨不能濕,火不能燒,水不能淹,刀不能砍,箭不能穿。」

  案天門開放,當人出竅之說,道家旁門亦有之,其詳則不可知,若以常識論之,亦只是妖妄而已。教門中蓋亦有此一派,殆即義和拳所從出,今年五月無錫有姜明波習金光法,雲能刀槍不入,試驗失敗而死,則是最近之實例也。

  我以前涉覽西歐的妖術史,對於被迫害的妖人們很有點同情,因為我不但看教會的正宗的書,也查考現代學術的著述,他們不曾把妖術一切畫的整個漆黑。據茂來女士著《西歐的巫教》等書說,所謂妖術即是古代土著宗教的遺留,大抵與古希臘的地母祭相近,只是被後來基督教所壓倒,變成秘密結社,被目為撒旦之徒,痛加剿除,這就是中世有名的神聖審問,直至十七世紀才漸停止。

  上邊關於無生老母我說的話恐怕就很受著這影響,我覺得地母祭似的崇拜也頗有意思,總之比宙斯的父系的萬神殿要好得多吧。林清王倫的做皇帝的把戲,尹老須的而字工夫,薑明波的落魂傘,這些都除外,實在也並不是本來必需的附屬品,單就這老母來看,孤獨憂愁,想念著她的兒女,這與窮困無聊,奔走到她身邊去的無知男婦,一樣的可以同情。這有什麼辦法,能夠除外那些壞東西,而使老母與其兒女平安相處的呢。我不知道。柳子厚文集中有一篇《柳州複大雲寺記》,其前半云:

  「越人信祥而易殺,傲化而偭仁。病且憂,則聚巫師用雞卜,始則殺小牲,不可則殺中牲,又不可則殺大牲,而又不可,則訣親戚,飭死事,曰神不置我已矣,因不食,蔽面死。以故戶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蕃,董之禮則頑,束之刑則逃,唯浮圖事神而語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

  柳州於是建立了四個佛寺,大雲寺即其一,他的效力大約是很有的,因為後來寺燒掉了,居人失其所依歸,複立神而殺焉,便是個證據。柳君到來,興複了大雲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使擊磬鼓鐘,以嚴其道而傳其言,以人始複去鬼息殺而務趣于仁愛,病且憂,其有告焉而順之,庶乎教夷之宜也。」

  這個辦法現在也可以用麼,我不敢下斷語,總之他這話很有理解,非常人所能及,恐怕連韓退之也要算在內。近來我的腦子裡老是旋轉著孔子的幾句話,中國究竟不知有多少萬人,大概總可以說是庶了,富之與教之,怎麼辦呢。假如平民的生活稍裕,知識稍高,那麼無生老母的崇拜也總可以高明得多吧。不過既想使工人吃到火腿,又要他會讀培根,在西洋也還是不能兼得,中國又談何容易。我這裡費了些工夫,只算是就《破邪詳辯》正續六卷書中抄出一點資料來,替著者黃壬谷做個介紹,不負他的一番勞力,雖然並不一定贊同他對於邪教之政治的主張。

  民國三十四年六月二十日,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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