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藥味集 | 上頁 下頁
日本之再認識(1)


  我在日本住過六年,但只在東京一處,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其時正是明治時代的末期,在文學上已經過了抒情的羅曼主義運動,科學思想漸侵進文藝領域裡來,成立了寫實主義的文學,這在文學史上自有其評價,但在我個人看來,雖然不過是異域的外行人的看法,覺得這實在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仿佛我們看頂好的作物大都成長——至少也是發芽於那個時期的,那時的東京比起現在來當然要差得遠,不過我想西方化並不一定是現代化,也更不見得即是盡美善,因此也很喜歡明治時代的舊東京,七年前我往東京去,便特地找那震災時未燒掉的本鄉區住了兩個月。

  我們去留學的時候,一句話都不懂,單身走入外國的都會去,當然會要感到孤獨困苦,我卻並不如此,對於那地方與時代的空氣不久便感到協和,而且還覺得可喜,所以我曾稱東京是我的第二故鄉,頗多留戀之意。一九一一年春間,所作古詩中有句雲,遠遊不思歸,久客戀異鄉,即致此意,時即清朝之末一年也。

  我所知道的日本地方只是東京一部分,其文化亦只是東京生活與明治時代的文學,上去到江戶時代的文學與美術為止,也還是在這範圍內,所以我對於日本的瞭解本來是極有限的。我很愛好日本的日常生活,五六年前曾在隨筆中說及,主要原因在於個人的性分與習慣。我曾在《懷東京》那篇小文中說過,我是生長于中國東南水鄉的人,那裡民生寒苦,冬天屋裡沒有火氣,冷風可以直吹進被窩來,吃的通年不是很鹹的醃菜也是很鹹的醃魚,有了這種訓練去過東京的下宿生活,自然是不會不適合的。可是此外還有第二的原因,這可以說是思古之幽情。

  我們那時又是民族主義的信徒,凡民族主義必含有復古思想在裡邊,我們反對清朝,覺得清以前或元以前的差不多都好,何況更早的東西。聽說從前夏穗卿錢念劬兩位先生在東京街上走著路,看見店鋪招牌的某文句或某字體,常指點讚歎,謂猶存唐代遺風,非現今中國所有。這種意思在那時大抵是很普通的。我們在日本的感覺,一半是異域,一半卻是古昔,而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異域的,所以不是夢幻似的空假,而亦與朝鮮安南的優孟衣冠不相同也。為了這個理由我們覺得和服也很可以穿,若袍子馬褂在民國前都作胡服看待,章太炎先生初到日本時的照相,登在《民報》上的,也是穿著和服,即此一小事亦可以見那時一般的空氣矣。關於食物我曾說道:

  「吾鄉窮苦,人民努力才得吃三頓飯,唯以醃菜臭豆腐螺螄當菜,故不怕鹹與臭,亦不嗜油若命,到日本去吃無論什麼都無不可。有些東西可以與故鄉的什麼相比,有些又即是中國某處的什麼,這樣一想更是很有意思。如味噌汁與乾菜湯,金山寺味噌與豆板醬,福神漬與醬咯噠,牛蒡獨活與蘆筍,鹽鮭與勒鯗,皆相似的食物也。又如大德寺納豆即鹹豆豉,澤庵漬即福建之黃土蘿蔔,蒟蒻即四川之黑豆腐,刺身即廣東之魚生,壽司即古昔的魚鮓,其制法見於《齊民要術》,此其間又含有文化交通的歷史,不但可吃,也更可思索。家庭宴集自較豐盛,但其清淡則如故,亦仍以菜蔬魚介為主,雞豚在所不廢,唯多用其瘦者,故亦不油膩也。」

  谷崎潤一郎在《憶東京》一文中很批評東京的食物,他舉出鯽魚的雀燒與疊鰯來作代表,以為顯出脆薄貧弱,寒乞相,無豐腴的氣象,這是東京人的缺點,其影響于現今以東京為中心的文學美術之產生者甚大。他所說的話自然也有一理。但是我覺得這些食物之有意思也就是這地方,換句話可以說是清淡質素,他沒有富家廚房的多油多團粉,其用鹽與清湯處卻與吾鄉尋常民家相近,在我個人是很以為好的。

  假如有人請吃酒,無論魚翅燕窩以至熊掌我都會吃,正如大蔥卵蒜我也會吃一樣,但沒得吃時決不想吃,或看了人家吃便害饞,我所想吃的如奢侈一點還是白鯗湯一類,其次是鰵魚鯗湯,還有一種用擠了蝦仁的大蝦殼,砸碎了的鞭筍的不能吃的老頭,再加乾菜而蒸成的不知名叫什麼的湯,這實在是寒乞相極了,但越人喝得滋滋有味,而其有味也就在這寒乞即清淡質素之中,殆可勉強稱之曰俳味也。

  日本房屋我也頗喜歡,其原因與食物同樣的在於他的質素。我曾說,我喜歡的還是那房子的適用,特別便於簡易生活。又說,四席半一室面積才八十一方尺,比維摩斗室還小十分之二,四壁蕭然,下宿只供給一副茶具,自己買一張小幾放在窗下,再有兩三個坐褥,便可安住。坐在幾前讀書寫字,前後左右皆有空地,都可安放書卷紙張,等於一大書桌,客來遍地可坐,容六七人不算擁擠,倦時隨便臥倒,不必另備沙發椅,深夜從壁廚取被褥攤開,又便即正式睡覺了。

  昔時常見日本學生移居,車上載行李只鋪蓋衣包小幾或加書箱,自己手提玻璃洋油燈在車後走而已。中國公寓住室總在方丈以上,而板床桌椅箱架之外無多餘地,令人感到局促,無安閒之趣。大抵中國房屋與西洋的相同,都宜於華麗而不宜於簡陋,一間房子造成,還是行百里者半九十,非是有相當的器具陳設不能算完成,日本則土木功畢,鋪席糊門,即可居住,別無一點不足,而且覺得清疏有致。

  從前在日向旅行,在吉松高鍋等山村住宿,坐在旅館的樸素的一室內憑窗看山,或著浴衣躺席上,要一壺茶來吃,這比向來住過的好些洋式中國式的旅舍都要覺得舒服,簡單而省費。現在想起來,誠如梁實秋君所雲,中國的菜或者真比外國好吃,中國的長袍布鞋比外國舒適,但是關於房屋,至少是燕居的房間,我還是覺得以日本舊式的為最好,蓋三十餘年來此意見未有變動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