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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學一席話


  溽暑避客,有老友攜啤酒見過,不得不接見。酒味苦如藥,甫罄一杯,客即發問,曰對於女子教育意見雲何。聞之酒悉化汗,自額上出,而客意甚誠,蓋有千金在中學畢業,來詢求學方向,不能不作答。斂神養氣久久乃對曰,如世間所雲,賢妻良母,當是最平穩的主張,但是鄙人不能贊一辭。為什麼呢?這有兩種理由。其一如何是賢妻良母,我不能知道。論一件事情可以有種種不同的標準,因時地而異,周公周婆的問題還在其外。德國學者希耳息菲耳特博士著遊記曰「男與女」,分遠東南洋印度近東四部,記所見聞性的風俗,因為出於專家之手,足資參考。他在印度大忌林地方遇見西藏女人的紀事很有意思,原文云:

  「西藏女人在性學者看來有特別的興趣。身體魁偉,骨格堅實,掛滿了各種珍飾,嘴裡咬著短煙管,她從西藏高原大踏步走向市場去,後面跟著她的三個以至五個丈夫,大抵是兄弟,背了貨物在她後邊跑,像奴隸一樣。」這是一方面,別一方面是中國,那裡是行著合法的多妻制,遊記有一節云:

  「據計算說,現在中國人中有百分之約三十只有一個妻子,百分之約五十有兩個妻子,百分之十娶有三個以至六個女人,百分之五左右有六個以上,有的多至三十個妻子或者更多,關於張宗昌將軍,據說他有八十個妻子,在他戰敗移居日本之前,他只留下一個,其餘的都給錢遣散了。我在香港,有人指一個乞丐告訴我,他在正妻之外還養著兩房正妾雲。」以上所說固然是兩民族的事,盡足證明標準之怎樣的可以不一致。照前者來說,賢妻的標本當是武后山陰公主,這自然是不可為法,但如後者則《關雎》《螽斯》不妒之德乃是最高的女性道德,雖然是古來的傳說如此,不過我想現在也未便即以此為教育之標準吧。再說,將來的理想的賢妻良母應當如何,這是一個大問題,現今卻是沒法談,所以歸根是不能知道。其二,如何是賢夫良父,這又是不明白的事。

  許多事情都是對待的,要想叫女人作賢妻良母,對於男子方面也不得不問一聲,怎樣是賢夫良父,以便對照設計。可是這個不但我不知道,恐怕別人也都不能比我知道得多。中國紳士大抵不喜歡說自己不好,現在就不必來多說致犯眾怒,只須簡單的說一句,照現在多數男子的生活,要說誰是夠得上模範的好的丈夫與父親,大約誰都有點不好意思承認吧。總結一句話,賢妻良母,雖是四平八穩的主義,講得圓到一點可以新舊鹹宜,可是我覺得有這些難處,所以無法著手,只好敬謝不敏了。

  那麼從職業問題上來談女子教育麼,這也不好辦。現在男子的職業還成問題,大學畢業的出路只有做官,辦報,教書這幾種,生產事業方面幾乎沒有,更不必說戰後的民不聊生,農工失業,不知政治家將何以善其後,此刻來為婦女計劃職業,我們外行實在覺得無從下手。或者就去在做官辦報教書的三途中分得位置,也可以說是一種辦法,但是現今中國的家庭與市場都還是舊式組織的,主婦如出外就薄給的職業,同時家中即須添雇用人,結果在利益上還是差不多,這即使不是如古人所說的易子而食,也總近于易子而教吧。老實說,現在女子求教育,不可從職業著想,如作為裝飾看,倒還不錯。

  列位不要以為這裡含有什麼諷刺,實在是如字說的老實話,至於因為老實而稍似唐突,或亦難免。所謂裝飾,不必將學位證書裝框高懸,或如世間所說,大學文憑可作嫁妝的一部分,其實只是憑了學問與教養的力,使姿態與品格自然增高,這是極好的精神上的裝飾,在個人是值得用了十載寒窗的苦工去換了來的。國民中間有教養的人多,豈不也是國家的名譽,所以這種裝飾正是未可非薄的,就只怕的民窮財盡,將不可多得耳。現在話休煩絮,女人如要求學問,我覺得第一須與家庭社會的問題分離,這些問題即使有改革之必要,一時無從說起。石川啄木在三十年前的一篇文章裡曾說道:

  「我所感到不便的不僅是將一首歌寫作一行這一件事情。但是我在現今能夠如意的改變,可以如意的改變的,不過是這桌上的擺鐘硯臺墨水瓶的位置,以及歌的行款之類罷了。」女子的高等教育,如說的迂闊一點,當以為學問而學問為理想,這與家庭社會的現狀雖似無關係,但如上文已曾說及,於國家民族的文化前途卻不是無補的。其缺點是只能為少數說法,必須其父母能供給求學,出閣後要家門清吉,于家務之餘,可以讀書用功替代打牌看戲,這才合格,事實上當然不能太多,但或者也還不致於很少乎。其實這種資格在男子想還不甚難得,今專對女子而言者,蓋以男子志在四方,多有出仕的野心,學問流為敲門之磚,比比皆是,反不如女子無此特權,多有純粹為學的可能,鄙人上條陳於女子而不往煩紳士諸君之清聽者,實為此故耳。

  引言拉得頗長,講到本文,只有簡單的幾句話而已。女子做學問,我想最好是文化史一類的工作,這不但現在中國最缺乏,實在也于女子相宜。本來男女求學機會應當平等,女子如喜歡去弄理工方面,別無不可,不過那些東西男子著手的很多,還不如這邊學問也極重要而較為冷寂,女子求學可以不謀功利,正適於擔負這個責任。中國史學不可說不發達,從我們外行人看來,總覺得向來偏于政治史,其次是軍事,經濟已絕無僅有,至於人民生活便幾乎找不到紀錄,後來也不大有人加以注意。太炎先生曾說,儒生高談學術,試問以漢朝人吃飯時情狀便不能知,這話實在說得不錯。我現在便是想勸女士們來做這面的學問。

  漢朝人吃飯時情狀不過是一個例,推廣起來可以成為許多許多的問題。我們各時代地方的衣食住,生計,言語,死生的儀式,鬼神的信仰種種都未經考察過,須要有人去著手,橫的是民俗學,豎的是文化史,分了部門做去,點點滴滴積累起來,盡是可尊貴的資料。想起好些重要事業,如方言之調查,歌謠傳說童話之收集,風俗習慣之記錄,都還未曾做,這在舊學者看來恐怕全是些玩物喪志的事,卻不知沒有這些做底子,則文字學文學史宗教道德思想史等正經學問也就有點站立不穩,由此可知學問無孤立亦無無用者也。嘗見英國有哈理孫女士,研究古希臘宗教神話,茂來女士著《西歐之巫術》等,皆有新意見有重要地位,傳說中「亞耳戈號的航海者」,「灰娘」等專題研究,亦有諸女士擔任,著有專書行於世。

  美國兒童學書,自體質知能的生長之測量,以至教養方策,兒歌童話之研究,發刊至多,任之者亦多是女士,兒童學祖師斯丹來訶爾生於美國,其學特盛,又教育發達,幼稚園女師眾多,故具此現象,中國自不能相比,唯其意實可師也。相傳謂自人類學成立而「人」之事始漸明,性的研究與兒童學成立而婦人小兒之事始漸明,是為新文明之曙光,何時曬進中國來殊未可知,總值得留意,男子如或太忙,可希望者自唯在女士耳。預備工夫大抵最要是常識,國文外國語也極重要,研究以本國事物為對象,故資料太半須求之于古文獻,若比較研究之方法則不得不借助于異邦先輩的著作,外國文需要兩種以上才行,否則不單是怕不夠用,亦慮眼界未能廣也。縷至此,仍未著邊際,自己覺得有點近於醉話,其實是未必然,大約只是說的不好之故,若然則此一席之話殆可以就此結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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