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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漫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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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杭州搜得《悱子讀史記》二冊,不佞絕不喜史論,而此書乃不惜高價遠道以得之,則因其為鄉人著作耳。書不分卷,而分本紀年表世家列傳四目,共計書後百一十篇,山陰葉驥撰,有康熙丁醜自序,刻於乾隆己醜,用木活字,已在七十二年後矣。史論只是那麼一回事,讀去本無甚期待,如說漢高帝一生有兩哭兩泣,頗可解頤,但亦不過波峭而已,末一篇《書貨殖列傳後》,卻很寫得有意思。其大旨謂謀道不謀食,為三代以前言之也,學者必先治生,為三代以後言之也。結論云: 「要之自有生民以來即有衣食之憂,第其憂有上下之別耳。一民饑由己饑之也,一民寒由己寒之也,是時則憂在上矣,故下可不憂。君者所以役民也,民者所以奉君也,是時則憂在下矣,雖欲勿憂,其可得乎哉。」這一節話讀了很有點喜歡,因為與我平日的意見相似。葉君在文中曆敘他的理論的根據,有云: 「三代之時,仕有祿,農有田,百工技藝莫不有所,民間出入豐歉,皆君為之計,循其法而行之,無不得食。及井田廢而王道壞,人無恆產,仕而得祿者十無一二,餘皆藉其智力,以自食于農工商賈之途,謀之則得食,不謀則不得食,上之人不知也,饑寒飽暖,一惟己之智力是問矣。」又云: 「或曰,孔子弟子惟子貢貨殖,其餘皆憂道不憂貧,未聞有饑寒而死者。噫,是時先王遺制未泯,恆產猶在人間,至貧如顏子,猶有負郭田百畝,彼所謂不憂貧,特不作富貴想耳,豈至饑寒而死哉。」這些話都說得很有趣味,但是不免過於理想,不能作為確實的根據。井田等等三代的善政于史上多無可考,世界古史及民俗學裡也難找得這種類例,所以如信為史實,以為民生衣食之憂有兩個時期,即憂有上下之別,那是不對的,但假如當作儒者理想看,說儒家思想有兩段落或分派,此即饑寒由己,民以奉君,憂在上與憂在下這兩種,那麼這道理不但說得過去而且也是很有意義的事了。 老實說,我平常是頗喜歡儒家,卻又同時不很喜歡儒家的。從前與老朋友談天,講到古來哲人諸子,總多恕周秦而非漢,或又恕漢而非宋,非敢開倒車而復古也,不知怎的總看出些儒家的矛盾,以為這大概是被後人弄壞的,世間常說孔孟是純淨的儒家,一誤于漢而增加荒誕分子,再誤于宋而轉益嚴酷,我們也便是這樣看法,雖然事實上並不很對,因為在孔孟書中那些矛盾也並不是沒有。《孟子》卷四《離婁下》云: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於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鬥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鄉鄰有鬥者,被髮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這裡的話有些有點兒不合事理。禹稷顏子如果同道,那麼其形跡不同當由於地位之異,所謂易地則皆然也,說平世亂世似乎分得不對,禹時有洪水,雖非亂世,豈不是大災禍之時乎。 至於以同室與鄉鄰之鬥分別作譬喻,更欠切貼,只要全篇通讀一過,即可看出不能自圓其說。照這樣看來,我們把一切都歸咎後儒,未免很有點冤枉的。我想,這個毛病還是在於儒家本身裡,他有前後兩宗分子摻合在一起,其不能融和正是當然的了。所謂前後分子,最好便借用悱子的現成話,即是饑寒由己,民以奉君這兩樣不同的觀念,換句話說,亦即是儒者自居的地位不同,前後有主奴之別也。這樣看來,我們喜歡與不喜歡的原故也就可以明瞭,其理由也可以說是並沒什麼不合了。孟子書中于讚美禹稷之外又常提及仁政,最具體的如在《梁惠王上》所云: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對於梁惠王齊宣王都說過同樣的話,在《盡心上》伯夷避紂章中又反覆的說,可見這在孟子是極重要的事,無論實行上效果如何,總之這還是古聖心法的留遺,至少是以禹稷為模範的,可以說是儒家的大乘一派。又《盡心下》云: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為了這幾句話,不但使得孟子坐不穩聖廟,而且還幾乎受明太祖的箭射,此最顯得出孟子的真精神,與其思想的真來源也。但《滕文公下》答公都子問中大罵楊墨,最言重的是這一段: 「楊子為我,是無君也。墨子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楊子姑且不論,墨子實在是禹之徒,摩頂放踵而利天下,或少事實可征,若守宋國一事,已盡足與子貢存魯相比,孟子尊大禹而於墨子加以羅織,未免於理有乖,視上文論鬥更差一步矣。《論語》記言甚簡略,故孔子無具體的大段言論,惟對於禹之傾倒極為顯著,至稱之為無間然,又其所標舉德目最要為仁與智與勇,此雖稍為抽象,但亦正與後來的小乘派截然不同。《莊子·天道篇》云: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這雖是道家所說的話,卻是很得要領,顯得出儒家廣大的精神,總是以利他為宗,與饑寒由己的思想一致。後來儒者便是另一條路,蓋其思想轉為君以役民,民以奉君了,故其言曰,臣罪當誅,天王聖明,曰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曰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天地萬物只以三綱統之,孔子所舉示的仁智勇已被閣置,改易為忠孝貞節,此三者本亦不壞,但是人的道德只局限于對於君父與夫的服役,與前者利他的精神相比,其大小廣狹顯然大異,即使不說別的,其為小乘總是無可疑了。在奉者一方面做去,不無犧牲之美德,但在役者一方面這便容易有威福的傾向,故此種教條無論怎樣說的巧妙圓到,總不能完全脫掉利己的氣味,實是無可如何的事,蓋由於事實然也。 以上所說本來只是外行人的考察,又說得很淩亂,難免有些錯誤,不過這都沒有多大關係,我對於經學或哲學不曾有研究,說錯看錯無寧說是當然,這裡我只是以中國人的關係對於本國的事來插一句嘴而已。上文儘管說的不對,我只想表明這一點意見,中國思想中有為人民與君父的兩派,後者後來獨佔勢力,統制了國民的道德觀念,這是很不幸的一件事。我平常讀近代文人的文集,其中所記多是大官,孝子節婦等事,看筆記則大都講雷擊不孝,節婦子中舉,展卷輒感不愉快,此皆所謂有益於風教之文字也,但其意思何其卑陋,影響何其下劣耶。 在上者如務恫嚇,不服事將有鬼責,在下者計利得,服事將獲富貴,是使父子夫婦之親不以天然的恩情相維繫,反而責報償論利害,豈非以涼薄為教,民德焉得而不日降哉。竊意中國道德標準宜加改正,應以愛人親民為主,知己之外有人,而己亦即在人中,利他利己即是一事,空洞的一句話,在現今中國相信卻是良藥,只是如何吃下去,則不佞尚未想出方法耳。一杯藥水到了肚裡,怎樣作用生出反應,身裡的老病和舊毒怎樣的變化增減,原有鐵似的自然法則在焉,或愈或不愈,人力殆不能變動,俗語雲,醫生有割股之心,也只有是盡心開一方案,但如說得不敬一點,則又可謂之盡人事也。 廿九年九月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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