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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日本新村記(2)


  新村的土地,總共約八千五百坪(中國四十五畝地餘),住在村裡的人,這時共十九人,別有幾人,因為省親或養病,暫時出去了。畜牧一面,有母馬一匹,山羊三頭,豬兩隻,狗兩隻,一叫Michi,一叫Bebi(baby?),是一種牛犬;此外還有家雞數種。那狗都很可愛,第二次見我,已經熟識,一齊撲來,將我的浴衣弄得都是泥汙了。就是那兩隻豬,也很知人意,見人近前,即從柵間拱出嘴來討食吃,我們雖然還未能斷絕肉食,但看了他,也就不忍殺他吃他的肉了。

  現在村中的出產,只有雞卵,卻仍然不夠供給,須向石河內田家添買;當初每個一錢五厘,後來逐漸漲價,已到四錢,這一半固然是物價增加的影響,但大半也因為本地人的誤解,以為他們是有錢人,聊以種田當作娛樂,不妨多賺幾文的。此地風俗本好,不必說新村,便是石河內村,已經「夜不閉戶」,甚可稱歎;只有因襲的偏見,卻終不能免,更無怪那些官吏和批評家了。石河內區長也有幾分田地在下城,新村想要收買,區長說非照時價加倍不可,其實他錢也夠多了,何必更斤斤較量,無非借此刁難罷了。耶穌說富人要進天國,比駱駝鑽過針孔還難,這話確有道理,可惜他們依然沒有悟。

  新村的農作物,雖然略有出產,還不夠自用,只能作副食物的補助。預計再過三五年,土地更加擴充,農事也更有經驗,可以希望自活,成為獨立的生活;這幾年中,卻須仗外邊的寄贈,才能支持。每人每月米麥費六圓(約中國銀三元半),副食物一圓,零用一圓,加上一切別的雜費,全部預算每月金二百五十圓。這項經常費,有各地新村支部的寄贈金,大略出入可以相抵;至於土地建築農具等臨時費,便須待特捐及武者先生著作的收入等款項了。我在村時,聽說武者先生的我孫子(Abiko)新築住屋,將要賣去,雖然也覺可惜,但這款項能有更好的用途,也沒有什麼遺憾。新村本部更在日向(詳細地名是日向國兒湯郡木城局區內),其餘東京大阪京都以至福岡北海道各地,都有支部,協力為新村謀發達。

  會員分兩種,凡願入村協力工作,依本會精神而生活者,為第一種會員;真心贊成本會精神,而因事情未能實行此種生活者,為第二種會員。第一種會員的義務權利,一律平等,共同勞動;平時衣食住及病時醫藥等費,均由公共負擔。第二種會員除為會務盡力之外,應每月捐金五十錢以上,「以懺除自己的生活不正當的惡」。這是現行會則的大要。照目下情形看來,這第一新村經濟上勉強可以支持,世間的同情也頗不少;只是千百年來的舊制度舊思想,深入人心,一時改不過來,所以一般的冷淡與誤解,也未能免。但我深信這新村的精神決無錯誤,即使萬一失敗,其過並不在這理想的不充實,卻在人間理性的不成熟。「要來的事,總是要來」,不過豫備不同,結果也就大異。

  新村的人,要將從來非用暴力不能做到的事,用平和方法得來,在一般人看來,似乎未免太如意了;可是他們的苦心,也正在此。中國人生活的不正當,或者也只是同別國仿佛,未必更甚,但看社會情形與歷史事蹟,危險極大,暴力絕對不可利用,所以我對於新村運動,為中國的一部分人類計,更是全心贊成。

  九日上午,橫井君來訪,並將自作的詩《自然》及《小兒》二章見贈。他的話多很對,但以中國為最自然最自在的國,卻未免過譽。午前同武者先生松本君等渡河至中城,剛有熊本(Kumamoto)的第五高等學校學生五人來訪新村,便同吃了飯。飯是純麥,初吃倒也甘美;副食物是味噌(Miso一種豆制的醬)煮昆布一碗,煮豆一碟。食畢,大家都去做事,各隨自己的力量,並無一定限制,但沒有人肯偷懶不做的。新村的生活,一面是極自由,一面卻又極嚴格。「村」人的言動作息,都自負責任,並無規程條律,只要與別人無礙,便可一切自由;但良心自發的制裁,要比法律嚴重百倍,所以人人獨立,卻又在同一軌道上走,製成協同的生活。

  日常勞動,既不是為個人的利益,也不是將勞力賣錢,替別人做事,只是當作對於自己和人類的一種義務做去;所以作工時候,並無私利的計畫與豫期,也沒有厭倦。他的單純的目的,只在作工,便在這作工上,得到一種滿足與愉樂。我想工廠的工人,勞作十幾小時之後,出門回家,想必也有一種愉快,但這種心情,無異監禁期滿的囚人得出獄門光景,萬分可憐。義務勞動,乃是自己的生活的一部分;這勞動遂行的愉快,可以比生理需要的滿足,但這要求又以愛與理性為本,超越本能以上——也不與人性衝突——所以身體雖然勞苦,卻能得良心的慰安。這精神上的愉快,實非經驗者不能知道的。新村的人,真多幸福!我願世人也能夠分享這幸福!

  當日他們多赴上城工作,我也隨同前往。種過小麥的地,已經種下許多甘薯;未種的還有三分之二,各人脫去外衣,單留襯衫及短褲布襪,各自開掘。我和第五高等的學生,也學掘地,但覺得鋤頭很重,盡力掘去,吃土仍然不深,不到半時間,腰已痛了,右掌上又起了兩個水泡,只得放下,到豆田拔草。恰好松本君拿了一籃甘薯苗走來,叫我幫著種植。先將薯苗切成六七寸長,橫放地上,用手掘土埋好,只留萌芽二寸餘露出地面。這事很容易,十餘人從三時到六時,或掘或種,將所剩空地全已種滿,都到下城Rodin岩邊,洗了手臉,坐在石上,看Bebi鑽下水去揀起石子來。

  我也在水濱拾了兩顆石子,一個綠色,一個灰色,中間夾著一條白線;後來到高城時,又在山中拾得一顆層疊花紋的,現在都藏在我的提包裡,紀念我這次日向的快遊。回到中城在草地上同吃了麥飯,回到寓所,雖然很困倦,但精神卻極愉快,覺得三十餘年來未曾經過充實的生活,只有這半日才算能超越世間善惡,略識「人的生活」的幸福,真是一件極大的喜悅。還有一種理想,平時多被人笑為夢想,不能實現,就經驗上說,卻並非「不可能」,這就是人類同胞的思想。我們平常專講自利,又抱著謬見,以為非損人不能利己,遇見別人——別姓別縣別省的人,都是如此,別國的人更無論了——若不是心中圖謀如何損害他,便猜忌怨恨,防自己被損。所以彼此都「劍拔弩張」,互相疾視。倘能明白人類共同存在的道理,獨樂與孤立是人間最大的不幸,以同類的互助,與異類爭存,(我常想如能聯合人類知力,抵抗黴菌的侵略,實在比什麼幾國聯盟幾國協約,尤為合理,尤為重要,)才是正當的辦法,並耕合作,苦樂相共,無論那一處的人,即此便是鄰人,便是兄弟。

  武者先生曾說,「無論何處,國家與國家,縱使交情不好,人與人的交情,仍然可以好的,我們當為『人』的緣故,互相扶助而作事。」(《新村》第二年七月號)這話甚為有理,並非不可能的空想。我在村中,雖然已沒有「敝國貴邦」的應酬,但終被當作客人,加以優待,這也就是歧視;若到田間工作,便覺如在故鄉園中掘地種花,他們也認我為村中一個工人,更無區別。這種渾融的感情,要非實驗不能知道;雖然還沒有達到「汝即我」的境地,但因這經驗,略得證明這理想的可能與實現的幸福,那又是我的極大喜悅與光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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