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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革命之哲學的基礎(1)


  英國Angelo S.Rappoport著(一九一七年七月The Edinburgh Review)

  人常常說十八世紀的法國哲學者,對於法國大革命,沒有什麼供獻;即使Rousseau不曾著作,民主主義也早晚總要出現。不安不滿足的精神,久已充滿國內;一七五三年Lord Chesterfield到法國時,曾說所有政府大變革以前的徵候,都已存在。所以Voltaire,Rousseau,Condorcet,Mably,Morelli等一群人,不過是發表這隱伏的感情,叫了出來罷了。但我想,這或者不如這樣說,倒較為的確;法國哲學者將新思想散佈在豫備好的熟地上,播了革命的種子。俄國的哲學者,對於本國,也正盡了同一的義務。俄羅斯——真的俄羅斯,不是Romanov家的俄羅斯——希望改革,已經長久了;俄國哲學家的功績,便在指導他,使民眾心裡的茫漠的希望,漸漸成了形質。

  加德林二世的時代,十八世紀的政治,社會,哲學各種思想,在俄國得了許多信徒。但能完全理解Voltaire與百科全書派學說的人,卻狠不多。只有結社的影響,較為久遠。俄國秘密結社,並不違背基督教,反以此為根據;所重在個人的完成,對於政治社會的改革,還不十分置重,但在當日政治及社會思想上,也間接造成一種影響。他們竭力反抗國民的與宗教的狂信,自然不得不指出現存的弊害,判他的罪惡。他們的事業所以也就是破壞與建設兩面。德國的黨會,多有神秘性質;在俄國便變了一種倫理的組織的運動,聚了許多有思想,有獨立的判斷力的人,使他們在民眾上,造成一種極大的影響。

  加德林二世時黨會裡面,最重要的人物是Novikov。在他的報紙Utrenyj Sujet上,非但提倡高等的倫理思想,而且竭力攻擊女王的外交政策,與因此引起的戰事。他說,戰爭這事,除了自衛之外,是應該避忌的。加德林當初也是Voltaire的弟子,Diderot的朋友,所以也任憑他做這些博愛的事業。但法國革命起後,便變了心思了,她看了社會的獨立思想的發表,都認作一種政治的煽動;所以會所一律封閉,Novikov雖然已是老年,也投入Schlüsselberg獄中了。他的著作,可以算是俄國獨立思想的萌芽,希求自由的第一叫聲。這思想還是蒙朧茫漠,又多偏于慈善的與倫理的一面,因為他還不敢將改造社會國家這兩項,列入他的宗旨裡去;但這總是一種破壞運動,在俄國造成獨立的輿論,就為一切社會改革上供給一種必須的資料。

  在加德林的末年,微弱的聲音,要求社會改革,漸漸起來了。俄國有智識的人,受了Rousseau影響,知道一切的人,本來都是平等,如今看了少數的人奢華度日,多數的人餓著,覺得不甚正當。這革命思想的前驅中最有名的,是Radishchev,曾經模仿Sterne的《感情旅行》,作了一部《莫斯科聖彼得堡旅行記》。他雖然反對專制,但不敢要求政治的改變;他只注重在說田村改革的必要。他並不組織什麼黨會,不過發表公同的意見。

  那時俄國有智識的人,受了西歐的哲學,政治,社會上各種主義的影響,大抵都是這樣思想。可是他卻因此終於被捕,審問之後,定了死刑;加德林算是很慈仁的,將他減罪,改為西伯利亞十年的徒刑。保羅一世將他母親所罰的人,多放免了,也將他叫了回來。亞力山大一世又召他編訂法律。但Radishchev覺得自己急進的意見,不能與當日的俄國相容,絕望厭世,在一八〇二年九月自殺了。

  俄國第一次真正的革命運動,要算是一八二五年的十二月黨的起事。這是一群貴族軍官所結的黨會;他們在抵抗那頗侖並聯軍佔據法國的時候,吸收了西歐自由的民主思想。這時候,他們對於亞力山大一世的希望,已經完全破滅;從前的La Harpe譯者案此人本瑞士人屬法國查可賓黨為亞力山大一世的師傅的弟子,於今締結神聖同盟,變了一個極端的頑固黨了。這群軍官組織了一個秘密會,希望本國改行西歐自由的民主的制度。十二月十四日——十二月黨的名稱,便從此出——在伊撤街行了一個示威運動。這還未成熟的革命,終於壓服,流了許多血;五個首領處了絞刑,其餘的都送到礦洞裡——帝制的乾燥的斷頭臺——去了。

  十二月黨人是俄國的革命的愛國者。他們的動機,全是對於本國的愛情,熱心希望那完全的獨立。他們愛俄國的過去,愛歷史上自強不撓的時代,所以他們希求平民議會的復活,Novgorod政府時代的獨立強盛的再興。十二月黨雖然想採用西歐制度,但並非奴隸的模仿,原是主張依著本國情形,加以改變的。他們並不如大斯拉夫主義者一樣,相信俄國有特別的使命;但對於國民的物質與精神的能力,卻深信不疑。有幾個主張君主立憲,有幾個是純粹的民主黨人。對於當時的一派社會主義,大多數卻是反對。

  宗教上全是自然神教的信者(Deists),他們承認,如望在俄國建設起政治和社會的新制度,只有革命這一法。這次革命雖然很殘酷的壓服了,可是發生了極大的影響。正如Herzen說,「伊撤街的炮聲驚醒了全時代的人。」因為做了一個手勢,便遭流徙;為了一句話,便遭絞死;俄國少年很勇敢的與專制戰鬥。雖然有政府的迫害,中古式的虐待苦刑,繼以黑暗的壓迫時代,那十二月黨的思想,終於不能滅絕。好像一顆活的種子,埋在地下,等到三十年後,克利米亞戰爭的時候,又開起花來。

  專制政治能夠鉗制言論,但終不能禁止思想。俄國有知識的人,雖然嘴裡不能高聲說出,手裡不能明寫,但心裡仍是想著。他們緩緩的,卻又極堅定的積聚思想,又傳播出去。有許多人,轉入絕望,有如Lermontov所表示的;但也有許多人積極進行,借了批評或諷刺——這一種文學,在迫壓的政治底下最容易養成發達——的形式發表他們的思想。他們不能批評政府的事,又不能直說出自由思想來,所以他們便做小說及喜劇:Gogol的《按察使》(Revizor)《死靈魂》(Myortvye Dushi=Dead Souls),Gribojedov的《聰明的不幸》(Groe ot Uma=Misfortune Out of Cleverness)諸書,對於官僚政治,都加以批評嘲笑。言論雖然受了鉗制,但他們也想出方法,能在夾行裡寄寓一種意義。俄國人因此養成了一種技術,為西歐人所不曉得的,就是翻弄那出版檢查官的手段。

  其時Hegel的哲學,初在俄國出現,得了許多徒黨。從官府一方面看來,這Hegel學說是一種保守派的主張,所以俄國政府也便不加禁止。於是德國的玄虛飄渺的形而上學進來,替代了法國哲學家的明白簡潔的,人道主義的,革命的思想。俄國社會不准像百科全書派一樣的直接議論政治問題,便從德國哲學借了抽象的言語來用。這德國哲學在俄國的影響,很是有害;因為使人只是空談理論,不著實際。

  但在當時也有益處,因為他使俄國思想家,因此能夠用哲學的文句來說話,尼古拉一世的檢查官,不大容易懂得。空想的社會主義,不主張革命,只想從道德與精神的復活上,求出人類的救濟;這種思想,也瞞了檢查官的眼,混進國內。這樣俄國哲學家暫能紹介新思想與讀者,又用隱藏的文句,討論宗教政治的根柢,各地方都有團體發生,討論社會與政治各問題;Aksakov,Khomjakov,Herzen,Ogarev諸人,都在Stankeviltsh家中聚會。在這樣空氣中,十二月黨播下的種子,才生了根,證明他的精神比暴力尤為堅固強大。

  克利米亞的大不幸,又使社會的不滿,愈加增高。但尼古拉暴死,亞力山大二世即位,人心又略安靜。政治的自由,與社會的平等諸問題公然可以討論了。

  發表這種思想最有力的人,是Aleksandr Herzen,世間通稱他為俄國的Voltaire。他的思想,很受著St.Simon社會主義的影響;但關於政治的改革,卻多遵十二月黨的意見。他又特別注意于解放農民這件事。他於俄國革命思想上,造成一個深長的影響;但論他氣質,卻是破壞的,不是建設的人;是傳播理想的,不是創立學說的人。他是一個藝術家,又是革命的哲學家。他想推行他的理想,用「時間」的力量,不想用兇暴的方法。因此他和他的朋友Ogarev,都時常被人責備,說他們是消極的,不能做事,只會坐著悲歎。他們兩人,曾在倫敦住過多時,發刊《北極星》與《鐘》兩種報章,主張各種改革,如解放農奴,廢去檢查官,許可言論自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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