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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也夫斯奇之小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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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一部小說,就是申明上文所說陀氏精義的書。這宏大長篇的小說,說一謀殺的案情。一個放債老嫗同她姊妹,被一少年學生心想謀財,害了性命。這件謀殺,實在寫得血淚模糊,恐怖悲哀,非常猛烈。試看老嫗的姊妹被害光景,如何慘痛。 「少年騎在她身上,手中舉著斧頭。那不幸婦人的唇吻間,露出那一種可哀的表情。大凡小孩受驚時,眼睛看著他所怕的東西,剛要哭出來,臉上常有這一副情形。」 此後警察四面探查,犯人終於逮捕。這就是《罪與罰》結構的大略。如此案情,倘使現代小說家看見,又將如何?他們不去理他,因為太粗俗下等,看不入眼裡。柯南達利(A.Conan Doyle)或來試試,將他做成一部平庸的偵探小說,亦未可知。但陀氏自出心裁,先寫謀殺情形,次寫偵探行動,那恐縮的犯人步步跟著他們走。如此,能夠作出一種新奇的恐怖,為平庸的偵探小說中所未嘗有。但卻不因此新奇的恐怖,使《罪與罰》不朽。使《罪與罰》不朽者,止在書中謀財害命的犯人表示他靈魂給我們看。他的靈魂,卻正同戈略特庚,摩拉陀夫一樣,又正同我的或你的靈魂一樣。 《克羅加耶》(「Krotkaja」)是陀氏最美的一篇短篇小說。其中說一軍官,因為懦怯不敢決鬥,被逐出了軍隊,經過多年窮困恥辱之後,開了一間當鋪,漸漸小康。一天有一個十六歲的美少女,來當一支不值錢的銀針。她孤煢貧困,正想尋一女師的位置。當鋪主人借了她幾次,日日看她報上的廣告,日日逐漸的絕望。案原書第一章述初次廣告雲少年女師願旅行俸面議未幾改曰少年女士願任女師女伴看護婦縫女末乃續其後曰不需俸給但求食宿而位置終不可得雲。末次來店時,當鋪主人便向她求婚。她別無依賴,沒法,便應允了。 此篇結構極奇,是一篇獨白(Soliloquy)的形式。當鋪主人滿腔悲苦,在房中且走且說,他妻子的屍首臥在兩張板桌上。她因為要逃脫這不幸的婚姻,已從樓窗跳下死了。 中年的當鋪主人,書中寫得甚好。他對妻子的嚴厲,是故意的,本意卻仍是為他妻子的益處。我想世界少婦,像克羅加耶一樣,在老夫手中受那好意的嚴厲待遇者,大約不少。當鋪主人實在寫得甚好。但克羅加耶又加一等,真可稱得傑作! 要畫少女,這筆尖須蘸著神秘,清露和朝靄。其中神秘卻最要緊。伊勃生(Ibsen)六十五歲時同十七歲少女有奇怪的戀愛事件之後,在希爾達(Hilda Wangel)身上,寫出一極妙少女,所有神秘完全都在,克羅加耶亦是如此。但陀氏寫《克羅加耶》試了兩次,所以共有兩篇。第一篇在《文人日記》中,篇幅甚長,將那少女細細分解。少女宛然活在紙上,但那一種朦朧可愛的神秘,卻是沒有,所以算不得成功。 陀氏後來改作《克羅加耶》,將分解一切刪去。寫得克羅加耶沉默,美,而神秘,結果乃成一完全的傑作。克羅加耶同希爾達比街上走過的明眸巧笑的少女,更覺活現,更覺多有生氣。 《加拉瑪淑夫兄弟》又是一部描寫墮落的靈魂的小說。我以為其中最巧妙處,卻是寫波蘭人的一節。格魯兼加(Grutchka)為少女時,曾被一波蘭人所誘,別了六七年,男子又回來訪她。當初在她純潔的眼光中,看那男子是個高尚優良的人物,即在現時,卻還愛他,而且已經預備嫁他。豈料這波蘭人竟是一個俗惡的騙子。他同著一個黨羽回來,專來謀吞格魯兼加的金錢。這波蘭人舉動,如假裝財主的那拙劣計畫,打瞞天誑時裝出的那莊重情形,賭博作弊被人發見時那強項態度,統寫得甚好。格魯兼加知道底細,斥逐他時,他便來向她詐錢。 「他寫信來,口氣狠大,要立逼著借二千盧布。沒有回信,他卻並不失望,仍然屢次寫信來逼。口氣仍舊狠大,可是銀數漸漸減了。他初說一百,隨後說廿五,隨後說十個。到臨了,格魯兼加接到一信,那兩個波蘭人請她借一盧布,給兩人分用。」 兩個傲慢的冒險家,至於請求一個盧布兩人分用——這一段巧妙的描寫,陀氏能夠令讀者發起一種思想,覺得書中人物與我們同是一樣的人。這是陀氏本領,不曾失敗過一次。他寫出一個人物,無論如何墮落,如何無恥,但總能令讀者看了歎道,「他是我的兄弟。」 譯者案,陀思妥也夫斯奇(Fjodor Mikhajlovitch Dostojevskij 1821—1881)自幼患顛癇,二十七歲時以革命嫌疑判處死刑,臨刑,忽有旨減等,發往西伯利亞,充苦工四年,軍役六年,歸後貧病侵尋,以至沒世。今舉其代表著作如左, 一 苦人(Poor People) 一八四六年 二 死人之家(The House of the Dead) 一八六一至二年 三 罪與罰(Crime and Punishment) 一八六六年 四 白癡(The Idiot) 一八六八年 五 加拉瑪淑夫兄弟(The Brother Karamazovs) 一八七九至八〇年 以上五種可以包括陀氏全體思想。其最重要者為《罪與罰》,英法德日皆有譯本各數種。漢譯至今未見,亦文學界之缺憾也。 《罪與罰》記拉科尼科夫謀殺老嫗前,當時,及其後心理狀態,至為精妙。英國培林(M.Baring)氏雲,「此書作時,心理小說之名,尚未發明。但以蒲爾基(Bourget)等所著,與此血淚之書相較,猶覺黯然減色矣。」然陀氏本意,猶別有在。《罪與罰》中記拉科尼科夫跪蘇涅前,曰「吾非跪汝前,但跪人類苦難之前」。陀氏所作書,皆可以此語作注釋。 拉科尼科夫後以蘇涅之勸,悔罪自首,判處苦工七年,流西伯利亞,蘇涅偕行,拉科尼科夫向上之新生活即始於此。原文末節雲, 「七年——不過七年!他們當初快樂,看這七年止如七日。他們不曉得,新生活不是可以白得的,須出重價去買,須要用忍耐,苦難同努力,方能得來。但是現在,一部新歷史已經開端。一個人逐漸的革新,緩慢而確實的上進,從這一世界入別一未知世界的變化,這可以做一部新小說的題目。但我所要說給讀者聽的故事,卻在此處完結了。」 在西伯利亞情狀,陀氏本其一己之經驗,記載甚備。至於七年後之新歷史,則未著筆,托爾斯多氏乃完成之,《復活》所記納赫魯陀夫(Nekhludov)事是也。 《克羅加耶》凡二卷十章。上卷回憶結婚緣起,以至決絕,下卷則述改悔複和及女之自殺。其中當鋪主人雖齷齪小人,然殊愛其妻,終亦改善,將閉店散財,以別求新生活。克羅加耶亦感其意,允為夫婦如初,顧終竟不能愛之,自審難於踐約,遂抱聖像墜樓而死。陀氏於此,意謂雖在鄙夫,靈魂中亦有潛伏之愛,足與為善。一面又示無愛情結婚之不幸,蓋女能忍其夫之憎惡,而不能受其夫之撫愛,至以死避之。原書末章當鋪主人之言曰, 「我妻,你盲了。你死了,不能再聽見我的說話。你不知道,我原想把你放在如何一個樂園中呵!我心中已現出一個樂園,我亦想造個樂園給你住。或者你不愛我,但此亦無妨。倘你自己願意,我們原可以同從前一樣的相處指決絕後別居時事,你就止同我談天,同朋友一樣。我們仍舊能夠愉快,相視而笑,安樂度日。倘你或愛著別人——這恐是必然的事情——你可以去同他散步,同他談笑。我止立在路旁看著你。阿,這也無所不可,止要你肯再開一開眼,就一刻也好呵!你可能再注目看我,像幾分鐘前你立在這裡,對我說仍為我的誠實的妻那時候呵。阿,你止要再開一開眼,一切事情,就都可明白了。 阿,虛無呵!自然呵!止有人類住在地上,同他的一切苦難。俄國古英雄說,『這平原上還有一個活人麼?』現在說這話的是我,不是個英雄。沒有人來答應我的呼喚。他們說,太陽放生命入宇宙。他上來。人看見他。但他不是也是死的麼。凡物都是死了,到處都是死人。止有人類在這裡,頂上伏著個大大的沉默。這就是世界!『人呵,你們應該相愛。』這是誰說的?是誰的命令?時辰表的振子,還是蠢蠢的,惡狠狠的擺個不住。現在是早上兩點鐘了。她的小靴立在床邊,好像在那裡等她。唉——但是,實在,……明天他們抬她去後,我卻怎麼了?」 其言悲涼殊甚,讀《克羅加耶》者,對於當鋪主人,又不能不寄以同情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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