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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2)


  三 同二葉亭的人生的藝術派相對,有硯友社的「藝術的藝術派」。尾崎紅葉山田美妙等幾個人發起硯友社,本是一種名士的文會,後來發刊雜誌《我樂多文庫》我樂多的意義是破舊器具或一切廢物發表著作,在小說界上很占勢力。這一派也依據《小說神髓》奉寫實主義,但是不重在真,只重在美,所以觀察不甚徹透,文章卻極優美。紅葉的小說,最有名的是《金色夜叉》,最好的是《多情多恨》。

  幸田露伴的著作,同紅葉一樣有名,他們的意見,卻正相反。一個是主觀的理想派,一個是客觀的寫實派,可是他們的思想,都不徹底。露伴的思想,一種是努力,一種是悟道,做的小說,便都表現這兩種思想。何以不徹底呢?因為他不是從實人生觀察得來,只從主觀斷定的,所以他小說的有名,大抵還是文章一面居多。

  一樣是主觀的傾向,卻又與露伴不同的,有北村透穀的文學界一派。露伴的主觀是主意的,透穀是主情的。露伴于人生問題,不曾切實的感著,透穀感得十分痛切,甚至因此自盡。原來人生的藝術派,由二葉亭從俄國文學紹介進來,不久就被硯友社這一派壓倒;森鷗外從德國留學回去,翻譯外國詩歌小說,又振興起來。明治二十六年(1893)北村透穀等便發起《文學界》,島崎藤村田山花袋也都加入。他們的主張,正同十八世紀末歐洲的傳奇派(Romanticism)一樣,就是破壞因襲,尊重個性;對於從來的信仰道德,都不信任,只是尋求自己的理想。最初的文學,不過當作娛樂,其次描寫人生,也只是表面,到了這時,關係的問題,是自己的生活,不是別人的事了。文學與人生兩件事,關聯的愈加密切,這也是新文學發達的一步。

  四 中日戰後,國民對於社會的問題,漸漸覺得切緊;硯友社派的人,就發起一種觀念小說,仿佛同露伴的理想小說相類,表示著者對於這件事的觀念。描寫社會上矛盾衝突種種悲劇,卻含有一個解決的方法,就是一種附有答案的問題小說。川上眉山的《表裡》(Uraomote)泉鏡花的《夜行巡查》最有名。觀念小說大抵是悲劇,再進一步,更求深刻,便變了悲慘小說。廣津柳浪的《黑蜥蜴》,《今戶心中》心中即情死此事中國甚少見就是這派的代表著作。悲劇小說內容,可分四類:一殘廢疾病,二變態戀愛,三娼妓生活,四下層社會。硯友社的藝術派,終於漸漸同人生接近,是極可注意的事。

  樋口一葉是硯友社派的女小說家,二十五歲時死了。前後四年,作了十幾篇小說。前期的著作,受著硯友社的影響,也用那一流寫實法,但是天分極高,所寫的女主人,多是自己化身,所以特別真摯。後期的著作,如《濁江》(Nigorie)《爭長》(Takekurabe)等,尤為完善,幾乎自成一家。她雖是硯友社派的人,她的小說卻是人生派的藝術。有人評她說,「一葉蓋代日本女子,以女子身之悲哀訴諸世間」,狠是確當。但她又能將這悲哀,用客觀態度從容描寫,成為藝術,更是難及。高山樗牛極讚美她,說「觀察有靈,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絕一世」。又說,「其來何遲,其去何早。」一葉在明治文學史上好像是一顆大彗星忽然就去了。

  五 觀念小說以來,文學漸同社會接觸,但終未十分切實。內田魯庵發表《時代精神論》攻擊當時的小說家。他說:

  「今之小說家,身常與社會隔離,故未嘗理解時代之精神。政治宗教學術之社會,與彼等若風馬牛也。……我國今日政治宗教倫理上,新舊思想之乖離,非即預兆將來之大衝突大破裂乎?日日讀新聞,感興百出,可慨者可恐者,所在多有,與讀維新前後之歷史,有同一之感。轉而《文藝俱樂部》或《新小說》案皆雜誌名則天下太平無事。二者相較,宛如隔世。」

  魯庵便自己做了許多小說,就是社會小說的發端,其中《年終廿八日》最為有名。中村春雨木下尚江也都做這一類的著作。但是人生問題不曾明白,這社會問題,也就難以解決,所以社會小說不能十分發展,就衰退了。

  社會小說之外,有一種家庭小說,也在這時候興起。小說的內容,不必定寫家庭事情,不過是指家庭的讀物,所以在文學上,位置不很高。這一類著作,大抵講離合悲歡的事,打動人的感情,略含著道德的意義,與教訓小說相差無幾。菊池幽芳同德富蘆花是這派名家。蘆花的《不如歸》杜鵑鳥的別名最為有名,重板到一百多次。雖也只是一種傷感的通俗文學,但態度很是真摯,所以特有可取。蘆花後來忽然悟徹,到俄國訪了托爾斯泰回來,退往鄉村,也學他躬耕去了。

  六 上來所說硯友社寫實派,興了悲慘小說以來,漸同現實生活接近,只是柳浪以後專做新聞小說,這一面漸荒廢了。小栗風葉接著興起,其初模仿紅葉隨後漸漸的轉變,脫離了硯友社道德善惡的見解,只將實在人生模寫出來,便已滿足。這描寫醜惡一件事,已經大有自然主義的風氣。但是他雖有此意氣,還未十分受著科學精神的影響,所以根基不大確實。到小杉天外作《流行歌》(1899),始是有意識的模仿左拉,用科學的態度,將人當作一個生物來描寫他。他又從性欲一面,觀察戀愛,描寫他生理的緣因,都是一種進步。但《流行歌》序中,又如是說:

  「自然但為自然而已。不善不惡,不美不醜;唯或一時代或一國家之或一人,取自然之一角,以意稱之曰善曰惡,曰美曰醜而已。

  讀者之感動與否,于詩人無預也。詩人唯如實描寫其空想之物而已。如畫家作肖像時,謂君鼻稍高,以刨加面,可乎?」

  照上文第二節看來,他的自然主義,也還缺根本的自覺。第二年永井荷風作《地獄之花》又進了一步。於序中說:

  「人類之一面,確猶不免為獸性。此其由於肉體上生理之誘惑歟?抑由於自動物進化之祖先之遺傳歟?……餘今所欲為者,即觀察此由遺傳與境遇而生之放縱強暴之事實,毫無忌諱,而細寫之也。」

  荷風深通法國文學,他的主張,就從Zola《實驗小說論》而來。天外描寫黑暗,有點好奇心在內;荷風只認定人間確有獸性,要寫人生,自不能不寫這黑暗。這是二人不同的點,也就是二人優劣的點。

  七 自然派小說的興盛,在日俄戰爭以後,前後共有七年(1906—1912)。其先有三個前驅,就是國木田獨步島崎藤村同田山花袋。

  國木田獨步同一葉一樣,也是一個天才。他先時而生,他的名作《獨步集》在明治三十四年(1901)時早已出版。待到自然主義大盛,識得他的才能的時候,也就死了。藤村本是抒情派詩人,花袋出自文學界,都從主觀轉入客觀。三十七年花袋作《露骨的描寫》一文,島村抱月長穀川天溪諸批評家,也極力提倡外國自然派文學,經二葉亭鷗外抱月升曙夢馬場孤蝶上田敏等翻譯介紹,也興盛起來,自然主義漸占勢力。到了藤村的《破戒》三十九年花袋的《蒲團》四十年出版,蒲團就是棉被出現,可算是極盛時代。

  此後五六年間,作家輩出,最有名的是:

  德田秋聲 代表著作——《爛》
  正宗白鳥 《何往》
  真山青果 《南小泉村》
  岩野泡鳴 《耽溺》
  近松秋江 《故婦》
  中村星湖 《星湖集》

  總而言之,日本自然派小說,直接從法國左拉與莫泊三一派而來,所以這幾重特色——一重客觀不重主觀,二尚真不尚美,三主平凡不主奇異,也都相同。但雖是模仿,仍然自有本色,所以可貴。只是唯物主義的決定論(Determinism),帶有厭世的傾向,往往引人入於絕望;所以有人感著不滿,有一種反動起來。這也是文藝上的一派,別有他的主張。至於那罵自然派小說不道德,要「壞亂風俗」的頑固派,原是一種成見,並不從思想上來,當然不必論的。

  八 這非自然主義的文學中,最有名的,是夏目漱石。他本是東京大學教授,後來辭職,進了朝日新聞社,專作評論小說。他所主張的,是所謂「低徊趣味」,又稱「有餘裕的文學」。當初他同正岡子規高濱虛子等改革俳句,發刊一種雜誌,名字就叫鳥名的「子規」(Hototogisu)。他最初做的小說《我是貓》就載在這種雜誌上面,是中學教師家裡的一隻貓,記他自己的經歷見聞,狠是詼諧,自有一種風趣。高濱虛子做了一部短篇集,名曰「雞頭」即是雞冠花,漱石作序,中間說:

  「餘裕的小說,即如名字所示,非急迫的小說也,避非常一字之小說也,日用衣服之小說也。如借用近來流行之文句,即或人所謂觸著不觸著之中,不觸著的小說也。……或人以為不觸著者,即非小說;餘今故明定不觸著的小說之範圍,以為不觸著的小說,不特與觸著的小說,同有存在之權利,且亦能收同等之成功。……世界廣矣,此廣闊世界之中,起居之法,種種不同。隨緣臨機,樂此種種起居,即餘裕也。或觀察之,亦餘裕也。或玩味之,亦餘裕也。」

  自然派說,凡小說須觸著人生;漱石說,不觸著的,也是小說,也一樣是文學。並且又何必那樣急迫,我們也可以緩緩的,從從容容的賞玩人生。譬如走路,自然派是急忙奔走;我們就緩步逍遙,同公園散步一般,也未始不可。這就是餘裕派的意思同由來。漱石在《貓》之後,作《虞美人草》也是這一派的余裕文學。晚年作《門》和《行人》等,已多客觀的傾向,描寫心理,最是深透。但是他的文章,多用說明敘述,不用印象描寫;至於構造文辭,均極完美,也與自然派不同,獨成一家,不愧為明治時代一個散文大家。

  森鷗外本是醫學博士,兼文學博士,充軍醫總監,現任博物館長,翻譯以外,多有創作。他近來的主張,是遣興文學。短篇小說《遊戲》(Asobi)的裡面說:

  「這個漢子就是著作的時候,也同小孩子遊戲時一樣的心情。這並不是說,他就一點沒有苦處。無論什麼遊戲,都須得超過障礙。他也曉得藝術不是玩耍,也自覺得倘將自己用的傢伙,交與真的巨匠大家,也可造成震動世界的作品。但是雖然自覺,卻總存著遊戲的心情。……總之在木村無論做什麼事,都是一種遊戲。」

  這幾句話,很可見他的態度。他是理知的人,所以對於凡事,都是這一副消極的態度,沒有興奮的時候,頗有現代虛無思想傾向。所以他的著作,也多不觸著人生。遣興主義,名稱雖然不同,到底也是低徊趣味一流,稱作餘裕派,也沒什麼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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