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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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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九日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講演) 我們平常對於日本文化,大抵先存一種意見,說他是「模仿」來的。西洋也有人說,「日本文明是支那的女兒。」這話未始無因,卻不盡確當。日本的文化,大約可說是「創造的模擬」。這名稱似乎費解;英國人Laurence Binyon著的《亞細亞美術論》中有一節論日本美術的話,說得最好,可以抄來做個說明: 「照一方面說,可以說日本凡事都從支那來;但照這樣說,也就可說西洋各國,凡事都從猶太希臘羅馬來。世界上民族,須得有極精微的創造力和感受性,才能有日本這樣造就。他們的美術,就是竭力模仿支那作品的時候,也仍舊含有一種本來的情味。他們幾百年來,從了支那的規律,卻又能造出這許多有生氣多獨創的作品,就可以見他們具有特殊的本色同獨一的柔性(Docility)。如有人說,Ingres的畫不過是模仿Raphael的,果然是淺薄的觀察;現在倘說,日本的美術不過是模仿支那的,也就一樣是淺薄的觀察。」《大西洋月刊》一一六之三 在文學一方面,也是如此。所以從前雖受了中國的影響,但他們的純文學,卻仍有一種特別的精神。如列代的和歌,平安朝(780—1180)的物語,江戶時代(1610—1870)的平民文學——俳句川柳之類,都是極好的例。到了維新以後,西洋思想占了優勢,文學也生了一個極大變化。明治四十五年中,差不多將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思想,逐層通過;一直到了現在,就已趕上了現代世界的思潮,在「生活的河」中一同游泳。從表面上看,也可說是「模仿」西洋,但這話也不儘然。照上來所說,正是創造的模擬。這並不是說,將西洋新思想和東洋的國粹合起來算是好,凡是思想,愈有人類的世界的傾向便愈好。 日本新文學便是不求調和,只去模仿的好;——又不只模仿思想形式,卻將他的精神,傾注在自己心裡,混和了,隨後又傾倒出來,模擬而獨創的好。譬如有兩個人,都看佛經,一個是飽受了人世的憂患的人,看了便受了感化,時常說些人生無常的話;雖然是從佛經上看來,一面卻就是他自己實感的話。又一個是富貴的讀書人,也看了一樣的話,可只是背誦那經上的話。這便是兩樣模擬的分別,也就是有誠意與無誠意的分別。日本文學界,因為有自覺肯服善,能有誠意的去「模仿」,所以能生出許多獨創的著作,造成二十世紀的新文學。 我們現在略說日本近三十年小說的發達,一面可以證明上文所說的事實;又看他逐漸發達的徑路,同中國新小說界的情形來比較,也是一件頗有益有趣味的事。 一 日本最早的小說,是一種物語類,起于平安時代,去今約有一千年。其中紫式部做的《源氏物語》五十二帖最有名。鐮倉十三世紀室町十四五六世紀兩時代,是所謂武士文學的時代,這類小說,變成軍記,多講戰事。到了江戶時代十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平民文學漸漸興盛,小說又大發達起來。今只將他們類舉出來,分作下列八種: (一)假名草子 是一種志怪之類。 (二)浮世草子 一種社會小說,井原西鶴最有名。 (三)實錄物 歷史演義。 (四)灑落本 又稱蒟蒻本,多記遊廓情事。 (五)讀本 又稱教訓讀本。 (六)滑稽本 (七)人情本 (八)草雙紙 有赤本黑本青本黃表紙諸稱;又或合訂,稱合卷物。 這八種都是通俗小說,流行於中等以下的社會。其中雖間有佳作,當得起文學的名稱的東西,大多數都是迎合下層社會心理而作,所以千篇一律,少有特色。著作者的位置也狠低,仿佛同畫工或是說書的一樣,他們也自稱戲作者;做書的目的,不過是供娛樂,或當教訓。在當時儒教主義時代,原不當他作文學看待。到了明治初年,這種戲作者還是頗多,他們的意見,也還是如此。所以明治五年(1872),政府對於教導職發下三條教則——一體敬神愛國之旨;二明天道人道之義;三奉戴皇上,遵守朝旨;——教他們去行的時候,假名垣魯文同條野采菊兩個人代表了小說家,呈遞答文,中有幾處,說得狠妙: 「今以戲作為業者,僅餘等二人,及其他二三子而已。此無他,智識日開月進,故賤稗史之妄語,不復重也。……夫劇作者,本非以示識者,但以導化不識者也。倘猶依然株守,非特將陷於迂遠,流於曖昧,其弊且將引人於過失。故決議爾後當一變從來之作風,謹本教則三條之趣旨,以從事著作。再余等雖屬下劣賤業,唯與歌舞伎作者,稍有差別,乞鑒察為幸。」 看這兩節,當時小說界的情形,可想見了。明治維新以後,到了十七八年,國民的思想,都單注在政治同學術一方面,文學一面還未注意。翻譯的外國小說,雖頗流行,多是英國Lytton同Disraeli的政治小說一類。有幾個自己著作的,如柴東海散史的《佳人之奇遇》,矢野龍溪的《經國美談》,末廣鐵腸的《雪中梅花閑鶯》,也都是講政治的。詩歌一面,有坪內天野高田三人譯的《春江奇談》(Lady of the Lake),坪內逍遙譯的《自由太力餘波切味》(Julius Caesar),但也都含有政治的氣味。 二 如上所說,明治初年的小說,就只是這兩類: (一)舊小說 是教訓,諷刺,灑落三類; (二)新小說 是翻譯的,或擬作的政治小說兩類。 當時有幾個先覺,覺得不大滿足,就發生一種新文學的運動。坪內逍遙首先發起;他根據西洋的學理,做了一部《小說神髓》指示小說的作法,又自己做了一部小說,名叫「一讀三歎當世書生氣質」,於明治十九年(1886)先後刊行。這兩種書的出版,可算是日本新小說史上一件大事,因為以後小說的發達,差不多都從這兩部書而起的。 《小說神髓》分上下兩卷;上卷說小說的原理,下卷教創作的法則。他先說明藝術的意義,隨後斷定小說在藝術中的位置。次述小說的變遷和種類,辨明Novel同Romance的區別;排斥從前的勸善懲惡說,提倡寫實主義。他說: 「小說之主腦,人情也。世態風俗次之。人情者,人間之情態,所謂百八煩惱是也。 穿人情之奧,著之於書,此小說家之務也。顧寫人情而徒寫其皮相,亦未得謂之真小說。……故小說家當如心理學者,以學理為基本,假作人物,而對於此假作之人物,亦當視之如世界之生人;若描寫其感情,不當以一己之意匠,逞意造作,唯當以旁觀態度,如實模寫,始為得之。」 《當世書生氣質》就是據這理論而作,描寫當時學生生活。雖然文章還沾草雙紙的氣味,但已是破天荒的著作;表面又題文學士春之家朧也就很增重小說的價值。所以長谷川二葉亭作《浮雲》也借他這春之家的名號來發表,可以想見他當時的勢力了。 二葉亭四迷精通俄國文學,翻譯紹介,很有功勞。一方面也自創作,《浮雲》這一篇,寫內海文三失業失戀,煩悶無聊的情狀,比《書生氣質》更有進步。又創言文一致的體裁,也是一件大事業。但是他志在經世,不以文學家自任,所以著作不多。隔了二十年,才又作了《其面影》同《平凡》兩篇,也都是名作。他因為受了俄國文學的影響,所以他的著作,是「人生的藝術派」一流;脫去戲作者的遊戲態度,也是他的一大特色,很有影響於後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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