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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小詩(1)


  日本的詩歌在普通的意義上統可以稱作小詩,但現在所說只是限於俳句,因只有十七個音,比三十一音的和歌要更短了。

  日本古來曾有長歌,但是不很流行,平常通行的只是和歌。全歌凡三十一字,分為五七五七七共五段,這字數的限制是日本古歌上唯一的約束,此外更沒有什麼平仄或韻腳的規則。一首和歌由兩人聯句而成,稱為「連歌」,或由數人聯句,以百句五十句或三十六句為一篇,這第二種的連歌,古時常用作和歌的練習,有專門的連歌師教授這些技術。十六世紀初興起一種新體,參雜俗語,含有詼諧趣味,稱作「俳諧連歌」,表面上仍系連歌的初步,不算作獨立的一種詩歌,但是實際上已同和歌迥異,即為俳句的起源。連歌的第一句七五七三段,照例須詠入「季題」及用「切字」,即使不同下句相聯也能具有獨立的詩意,古來稱作「發句」,本來雖是全歌的一部分,但是可以獨立成詩,便和連歌分離成為俳句了。

  日本的俳句從十六世紀到現在,這四百年中,大概可以說是經過四個變化。第一期在十六世紀,俳諧的祖師山崎宗鑒,「貞門」的松永貞德,「談林」派的西山宗因(雖然時代略遲)是當時的代表人物;他們各有自己的派別,不過由我們看來,只是大同小異,詼諧的趣味,雙關的語句,大概有相同的傾向。今抄錄幾句於下:

  (一)就是寒冷也別去烤火,雪的佛呀!

  宗鑒

  (二)風冷,破紙障的神無月。

  (三)連那霞彩也是斑駁的,寅的年呵。

  貞德

  (四)給他吮著養育起來罷,養花的雨。

  (五)蚊柱呀,要是可削就給他一刨。

  宗因

  以上諸例都可以看出他們滑稽輕妙的俳諧的特色。但是專在文字上取巧,其結果不免常要弄巧成拙,所以後來落了窠臼,變成濫調了。

  第二期的變化在十七世紀末,當日本的元祿時代,松尾芭蕉出來推翻了纖巧詼詭的俳諧句法,將俳句提高了,造成一種閑寂趣味的詩,在文藝上確定了位置,世稱「正風」或「蕉風」的句,為俳句的正宗。芭蕉本來也是舊派俳人的門下,但是他後來覺得不滿足;一天深夜裡聽見青蛙跳進池內的聲響,忽然大悟做了一句詩道,

  (六)古池呀——青蛙跳入水裡的聲音。

  自此以後他就轉換方向,離開了諧謔的舊道,致力於描寫自然之美與神秘。他又全國行腳,實行孤寂的生活,使詩中長成了生命,一方面就受了許多門人,「蕉風」的句便統一了俳壇了。後人對於他這古池之句加上許多玄妙的解釋,以為含蓄著宇宙人生的真理,其實未必如此,不過他聽了水聲,悟到自然中的詩境,為他改革俳句的動機,所以具有重大的意義罷了。詩歌本以傳神為貴,重在暗示而不在明言,和歌特別簡短,意思自更含蓄,至於更短的俳句,幾乎意在言外,不容易說明了。小泉八雲把日本詩歌比寺鐘的一擊,他的好處是在縷縷的幽玄的餘韻在聽者心中永續的波動。野口米次郎在《日本詩歌的精神》(東方智慧叢書內)上又將俳句比一口掛著的鐘,本是沉寂無聲的,要得有人去叩他一下,這才發出幽玄的響聲來,所以詩只好算作一半,一半要憑讀者的理會。這些話都很有道理,足以說明俳句的特點,但因此翻譯也就極難了。現在選了可譯的幾首抄在下邊以見芭蕉派之一斑。

  (七)枯枝上烏鴉的定集了,秋天的晚。

  芭蕉

  (八)多愁的我,盡使他寂寞罷,閑古鳥。

  (九)墳墓也動罷,我的哭聲是秋的風。

  (十)病在旅中,夢裡還在枯野中奔走。

  芭蕉所提倡的句可以說是含有禪味的詩,雖然不必一定藏著什麼圓融妙理,總之是充滿著幽玄閑寂的趣味那是很明瞭的了。但是「蕉門十哲」過去了之後,俳壇又複沉寂下去,幾乎回到以前的詼詭的境地裡,於是「蕉風」的俳句到了十八世紀初也就告一結束了。

  繼芭蕉之後,振興元祿俳句的人是天明年間的與謝蕪村,當十八世紀後半,是為第三期的變化。蕪村是個畫家,這個影響也帶到文藝上來,所以他一派的句可以說是含有畫趣的詩。芭蕉的俳句未始沒有畫意,但多是淡墨的寫意,蕪村的卻是彩色的細描了。他和芭蕉派在根本上沒有什麼差異,不過他將芭蕉派在搜集淡澀的景色的時候所留下的自然之鮮豔的材料也給收拾起來,加入畫稿裡罷了。他的詩句于豐富複雜之外,又多詠及人事,這也是元祿時代所未有,所以他雖說是復興「蕉風」,其實卻是推廣,因為俳句因此又發展一步了。現在也舉幾句作一個例子。

  (十一)柳葉落了,泉水幹了,石頭處處。

  蕪村

  (十二)四五人的上頭月將落下的跳舞呵。

  (十三)易水上流著蔥葉的寒冷呀。

  俳句第四期的變化起於明治年間,即十九世紀後半。那時候元祿天明的餘風流韻早已不存,俳人大抵為小主觀所拘囚,仍複作那纖巧詼諧的句當作消遣,正岡子規出來,竭力的排斥這派的風氣,提倡客觀的描寫,適值自然主義的文學流入日本,也就供給了好些資料,助成他的「寫生」的主張。他據了《日本新聞》鼓吹正風,攻擊俗俳,一時勢力甚盛,世稱「日本派」俳句,又因子規住在根岸,亦稱「根岸派」。他的意見大半仍與古人一致,但是根據新的學說將俳句當作文學看待,一變以前俳人的態度,不愧為一種改革。他的詩偏重客觀的寫生以及題材的配合,這可以說是他的本領,雖然也曾做有各體的詩句。

  (十四)荼蘼的花〔對著〕一閑塗漆的書幾。

  子規

  (十五)蜂窩的子,化成黃蜂的緩慢呵。

  (十六)等著風暴的胡枝子的景色,花開的晚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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