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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詩歌(2)


  三

  日本最古的歌,有《古事記》中須佐之男命的一首短歌,但他還是神話時代的人,《古事記》作於奈良朝(640—780 A.D.),只是依照古來的傳說錄下,原不能據為典要;若在歷史時代,神武天皇(650 B.C.)的著作,要算最早了。奈良朝的末葉,大伴家持編了一部《萬葉集》,凡二十卷,所收長歌短歌旋頭歌共四千五百首,為日本第一的歌集。以後每朝皆有敕選的歌集,加上私家的專集,其數甚多。

  德川末期(1800—1850)香川景樹排斥舊說,主張性靈,創桂園派;但到了末流,漸漸落了窠臼,專重形式,失了詩歌的生命。明治二十五年(1892)落合直文組織淺香社,發起一種革新運動,後來就以他的別號為名,稱作荻之舍派。從這派出來的有與謝野寬及晶子,尾上柴舟,金子薰園各家,都是著名的歌人,現代的新派和歌,大抵皆從這幾派出來的。

  新派的歌與舊派的區別,並不在形式上面:這兩派一樣的用三十一音的文字,用文章語的文法。但新派的特色,是在注重實感,不偏重技巧這一件事。與謝野晶子說明這實感的條件,共有五項,便是真實,特殊,清新,幽雅及美。倘是很平凡浮淺的思想,外面披上詩歌形式的衣裳,那便是沒有實質的東西,別無足取。如將這兩首歌比較起來,便可以看出高下。

  (1)樵夫踏壞的山溪上的朽木的橋上,有螢火飛著。

  香川景樹

  (2)心裡懷念著人,見了澤上的螢火也疑是從自己身裡出來的夢遊的魂。

  和泉式部

  第一首只是平凡無聊的事,第二首描寫一種特殊的情緒,就能感動別人:同是詠螢的歌,卻大不相同。香川是十九世紀上半的人,又曾經開創新派,不經意時便作出這樣的歌來;和泉式部是八百年前的婦人,上邊所舉的一首歌,因為著想真實,所以便勝數籌。因此可以知道,歌的新舊,重在這表現實感上,生出分別,並不專指時代的早晚。不過同一時代的人,在同一的空氣中,自然思想感情也有同一的趨向,成了一種風氣,便說是派別。若是著想平庸,漸漸流入形式的一路,那就成了舊派,雖然不必墨守那一家的成規,也自然失其獨立的價值了。

  新派歌人的著作,原是十人十色,各有不同。但是感覺銳敏,情思豐富,表現真摯,同有現代的特性。今將現代的歌抄錄幾首譯解於下——

  (3)Noroi uta kakikasanetaru hogo torite,kurokikochôo osaenuru kana!

  拿了咒詛的歌稿,按住了黑色的蝴蝶。

  與謝野晶子

  關於這一首歌,著者自己的說明是,「我憎惡陰鬱的家庭;我憎惡逼迫我的俗惡的群眾。我的心裡充滿了咒詛的氣分。現在見了一隻黑的蝴蝶飛來,便覺得這蝶也可惡,用了傍邊放著的歌稿將他按住。這稿就是近來所作充滿了咒詛的歌的草稿。」此處特錄原文表示本來的形式以下均從略

  (4)比遠方的人聲,更是渺茫的那綠草裡的牽牛花。

  前人

  這一首裡將遠方聽不清楚的人聲,比淡淡的顏色,視覺與聽覺混雜,便是現代文學上所常見的「官能的交錯」。

  (5)秋天來了,拾在手裡的石子,也覺得有遠的生命一般。

  前人

  (6)臥在新的稻草上,恍然聞著故鄉門前田裡的水的香味。

  與謝野寬

  (7)晚間秋風吹著,正如老父敲我的肩一樣。

  田村黃昏

  這是形容秋風的微弱和孤寂。

  (8)出了後門的紙障,在黑暗的路上漸漸消滅的覆盆子的聲音。

  前人

  覆盆子實系酸漿,結實同紐扣一樣大,民間婦女采來將他的肉擠去,只剩一個空殼,放在口內輕咬,使空氣進出,吱吱的作聲,當作遊戲。

  (9)不必憂傷,倒出酒來,將來便把酒蓋我的遺骸。

  前人

  這歌寫出現代人的心裡的悲哀,想借了歡樂逃避悲痛,成了一種厭世的樂天,歌裡就寄寓這種感想。

  (10)宛然是避去的人一般,燕子在門前的河上,不觸著水面,輕輕的掠過。

  三島葭子

  (11)終日撞窗上玻璃的蜜蜂,正如我徒然的為了你煩惱。

  藤岡長和

  以上所舉幾首的歌(3—11),都是有現代的特性的著作。日本藝術家的感受性向來比中國更為銳敏,近時受了西洋的影響,更有變化了。小泉氏在所著Exotics and Retrospective中論日本詠蛙的詩歌的一篇文章裡,說及這一件事道——

  「我突然想到一件奇事,便是在我讀過的幾千首詩歌中間,沒有一首說及觸覺方面的。色香聲音的感覺,很細密巧妙的表現在詩歌上;味覺便不大說及,觸覺則全然付之不顧了。我想這對於觸覺的沉默或是冷淡的理由,大約當在這民族的特殊氣質或是心的習慣裡去尋求,才可瞭解。不過這個問題,還不能決定。日本民族歷代吃粗食過活,又如握手擁抱接吻及其他肉體上表白愛情的事,與遠東人的性格都不甚相合,因此頗要疑心日本人的味覺與觸覺的發達,比歐洲人更為遲鈍。但對於這假設,也有許多反證,如手工上觸覺的發達,便是一例。」

  這所說的理由如何,是別一問題,但在事實上,古來說及觸覺的詩歌,原極缺乏。到了現在,文藝思想既已根本的革新,從前當作偶爾寄興的和歌,變了生命表現的文學,對於官能的感覺便沒有沉默回避的態度;如上文(7)即是觸覺的印象的詩,在官能派的歌人裡,此類著作自然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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