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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古代文學上的婦女觀(2)


  二

  希臘思想普通被稱作現世主義的思想,與希伯來的正相對抗,但他文學上的婦女觀,並不見得比猶太更為高上。這也是時代使然,英國西蒙士(Symonds)說,「希臘的對於婦女的輕蔑,指示出他們光輝的但是不完全的文明上底一個最大的社會的污點」,批評的很是適當。不過因為這是根於社會制度,並不從宗教信仰而來的,所以如《利未記》中所說的那種思想也就沒有。希臘的宗教並不禁忌婦人,有幾種女神的崇拜還有專用女祭司的,至於女子的歌隊舞隊更是很普通的了。

  希臘的女人創造傳說,在海希阿陀思(Hesiodos)的詩裡,便是有名的般陀拉(Pandora)的故事。普洛美透思(Prometheus意雲先見)與他的兄弟遏比美透思(Epimetheus後見)共造萬物及人類,但是因為普洛美透思過於袒護人類,大神宙斯(Zeus)對他生了仇恨,想設法陷害他們。他命鍛冶之神依照女神的式樣造了一個女人,卻放上一顆狗的心肝,然後叫眾神大家資助,給她一切的技藝與美,便稱她為般陀拉,意思就是「眾賜」。大神將她送去給普洛美透思,但他知道宙斯的計畫,辭謝不受;又去送給他的兄弟,遏比美透思便收受了,娶她為妻。

  般陀拉有一個箱子,是神給她的,囑咐不可開看;她的好奇心卻引誘她破了這個戒約,箱蓋一啟,裡面關著的罪惡辛苦疾病,都飛了出去,只剩了一個希望,當她慌忙放下箱蓋的時候,被關在裡邊,不曾飛出。自此以後,人生便多不幸,沒有希望了。希臘的傳說雖然也說人間病苦的原因,起於女子,但與希伯來不同,因為他不曾含有以女子為不淨的觀念;他的對於女子的輕蔑,只是從事實上得來,不過是男尊女卑的社會裡一種平常的態度罷了。般陀拉雖然稱是最初的女人,但是以前已有人類;至於未有女人以前的人類怎樣的衍續下來,這一個難解的問題,詩人卻未曾說及。

  訶美洛斯(Homeros或譯荷馬)兩篇史詩,本是敘英雄戰爭冒險的事,但女人也頗占重要的位置,如《伊裡恩的詩》(Ilias通俗稱Iliad)裡的安特洛瑪該(Andromakhe)及《阿迭修斯的詩》(Odysseia通稱Odyssey)裡的沛納洛貝(Penelope),都是世間模範的賢婦,描寫的很有同情。還有造成伊裡恩大戰爭的海倫納(Helene),在道德上本來很有可以非難的地方了,她本是斯巴達王后,隨了伊裡恩王子逃走,斯巴達王號召希臘各邦來攻伊裡恩,苦戰十年,才將這座城攻破了。但是希臘詩人對於她也很是寬容,並沒有加上什麼破家傾國這些稱號;有人還做了辨正,說跟了伊裡恩王子去的只是她的影像,自己卻隱居在埃及。

  我們從這裡很可以看出希臘的特有的精神。平民詩人像海希阿陀思的人,很透徹的看見人世的苦辛,所以不免將苦味連帶的加到弱性上去;但他們又是現世思想的,尚美享樂的民族,他們的神祠裡有威嚴的大神,也有戀愛女神亞孚羅迭推(Aphrodite)。他們以海倫納為美的化身,常住的青春的實體,戀愛女神的表現,因此自然發生一種尊崇的感情。等到雅典文學時代,悲劇詩人多喜在神話傳說上,加上一層道德的解釋,於是海倫納的生平又不免有許多缺憾發現了。

  史詩時代以後,詩歌很是發達,但純粹的抒情詩不很盛,最多的是格言詩諷刺詩及儀式上用的合唱的歌。我們在這三種詩的性質上,可以豫料他對於婦女戀愛等的題目,未必有讚美的話。格言及諷刺詩在文學的譜系上,從海希阿陀思派史詩出來,與後來的戲劇及哲學相接聯;在這樣的常識的文藝作品上,感情當然不能占什麼重要的位置;從當時的常識看來,婦女自然是弱性,結婚只是買賣了。合唱歌原系祭祀競技等時的歌曲,於是一方面關係也就較少。我們現在從諷刺詩裡舉出兩個例來,可以見其一斑。舍摩尼台斯(Semonides)有一首一百十九行的長詩,形容十類的女人,用十種物事做比喻。他起首說,

  「最初神造女人的心,成種種不同的性質。他造一種人,像硬毛的豬。她的家裡各物淩亂,沾染污泥,在地上亂滾。她自己也污穢,穿著不洗的衣服,坐著,在糞堆裡肥壯起來。」

  其次列舉狐,狗,泥,海水,驢,鼬,馬,猴為比,最後一種是蜜蜂,是唯一的良妻了;但他還總結一句說,

  「宙斯造了這最上的惡——便是女人;他們好像是好的,但你去得了來的時候,她便變了禍祟。」

  他的話可以算是苛酷了,可是還不能比「辣詩人」息坡那克思(Hipponax)的這兩句詩:

  女人給男子兩個快樂的日子,
  在她結婚及出喪的時候。

  希臘的抒情詩雖然流存的很少,但因為有一個女詩人薩普福(Sappho),便占了世界第一的位置。她是列色波思(Lesbos)島的人;原來住在那邊的希臘人屬￿愛阿裡亞族,文化最高,風氣也最開通,女子同男人一樣的受教育,可以自由交際,不像雅典的將女子關在家裡,作奴隸看待,也不像斯巴達的專重體育,只期望她生育強健的子女;所以列色波思當時很多女詩人,大家時常聚會,仿佛同後來雅典的哲學家講學一樣,薩普福便是這樣團體裡的領袖。她的古今無比的熱烈的戀愛詩,歷來招了許多的誤解,到了四世紀的時候,法王命令將她的詩集和別的所謂異教詩人的著作,一併燒了;因了這回熱心的衛道的結果,我們所能看見的女詩人的遺作,只剩了古代文法字典上所引用的斷片,一總不過百二十則,其中略成篇章的不及什一了。但便是這一點斷片,也正如《希臘詩選》的編者Meleagros說,「花雖不多,都是薔薇。」她的戀愛詩第一有名的是《寄所愛》(「Eis Eromenan」此字系女性),只是極不容易譯。我們現在抄譯幾則短句,也可以知道她的戀愛的意見了。

  愛(Eros)搖我的心,如山風落在櫟樹的中間。斷片四二

  愛搖動我——融化支體的愛,苦甜,不可抗的物。同四十

  這苦甜(原語是甜苦Glykypikron)一句話,便成了後來許多詩人的愛用語。下列的兩行,卻又似柏拉圖(Plato)的哲學問答裡的話了。

  看了美的人,必是善的,

  善的也就將要美了。斷片百一

  希臘戲劇起源於宗教,他的材料差不多限於神話及英雄傳說;但是戲曲家的作法和思想逐漸改變,所以在這範圍內也就生出差異來了。最初的悲劇家愛斯吉洛思(Aeschylus)用了他虔敬的宗教思想,解釋傳說的意義,他的悲劇裡的婦女(其實連男子也是如此)都不過是所謂上帝的傀儡,如遏來克忒拉(Elektra)的為父復仇,許沛美斯忒拉(Hypermestra)的背父從夫,一樣的是神意,沒有個人的自由意志。所福克來斯(Sophokles)不管這些宗教和道德上的意義,只依了普通的心理,描寫古時的事情,劇裡的女性更有獨立的性格了;如安諦戈納(Antigone)因為葬兄得罪,甘心就死,做了英雄的事,實際上卻仍是一個溫和的弱女子,並不是人情以外的女英雄,他的藝術更精美了。但思想最特別的,要算是歐立比台斯(Euripides)。他生在二千四百年前,思想卻很進步,憑了理性,批評傳統的倫理,歐洲人常將他比現代英國戲劇家伯納蕭(Bernard Shaw)。

  他的劇裡多描寫世間所謂惡德的女人,所以被稱為憎惡女性者(Misogynistes),其實是正反對的,他對於他們很有同情,或者還有多少的辯護。譬如美代亞(Medea)因其夫他娶,用法術謀害新婦,又殺了自己的子女,駕飛龍車逃去;又法特拉(Phaidia)愛前妻之子,被他拒絕,便誣陷他致死,隨後她也悔恨自殺。這兩個人,在平常的眼光看來都是惡婦了;但歐立比台斯知道「愛情如死之堅強,嫉恨如陰間之殘忍」,共同的人性到處存在,只因機緣湊合,不幸便發生悲劇,正如星星的火都有燎原的可能性,不過有的不曾遇風,所以無事罷了。理想的悲劇能夠使人體會劇裡人物的運命,感到悲哀,又省察自己的共同的人性,對於將來感到恐怖:歐立比台斯的著作可以當得這個名稱。他的劇裡也有淑女,如亞爾開諦思(Alkestis)替丈夫的死,但我們所感到的不單是她的貞誠勇敢,卻多看出她丈夫的利己與卑怯,這又是作者的手段與他的微意之所在了。

  希臘悲劇這題目很是廣大,現今只就關於婦人問題的略略一說;至於喜劇因為流傳的很少,又性質上原是一種諷刺的俗曲,對於婦女大抵都是譏笑的態度,與諷刺詩人相似,所以現在也不再說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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