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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上的俄國與中國(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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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從前以侵略著名,但是非戰的文學之多,還要推他為第一。所謂獸性的愛國主義,在俄國是極少數;那斯拉夫派的主張復古,雖然太過,所說俄國文化不以征服為基礎,卻是很真實的。第三種,氣候的劇變,也是大陸的特色,所以俄國的思想又是極端的。有人批評托爾斯泰,說他好像是一隻鷹,眼力很強,發見了一件東西,便一直奔去,再不回顧了。這個譬喻頗能說明俄國思想的特色,無抵抗主義與恐怖手段會在同時流行的緣故,也是為此。 中國也是大陸的國,卻頗缺少這些精神,文學及社會的思想上,多講非戰,少說愛國,是確實的;但一面不能說沒有排外的思想存在。妥協,調和,又是中國處世的態度,沒有什麼急劇的改變能夠發生。只是那博大的精神,或者未必全然沒有。第四生活上,俄國人所過的是困苦的生活,所以文學裡自民歌以至詩文都含著一種陰暗悲哀的氣味。但這個結果並不使他們養成憎惡怨恨或降服的心思,卻只培養成了對於人類的愛與同情。他們也並非沒有反抗,但這反抗也正由於愛與同情,並不是因為個人的不平。 俄國的文人都愛那些「被侮辱與損害的人」,因為——如安特來夫所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不幸」,陀思妥也夫斯奇,托爾斯泰,伽爾洵,科羅連珂,戈裡奇,安特來夫都是如此,便是阿爾支拔綏夫與厭世的梭羅古勃(Sologub)也不能說是例外。俄國人的生活與文學差不多是合而為一,有一種崇高的悲劇的氣象,令人想起希臘的普洛美透斯(Prometheus)與耶穌的故事。中國的生活的苦痛,在文藝上只引起兩種影響,一是賞玩,一是怨恨。喜歡表現殘酷的情景那種病理的傾向,在被迫害的國如俄國波闌的文學中,原來也是常有的事;但中國的多是一種玩世的(Cynical)態度,這是民族衰老,習於苦痛的徵候。怨恨本不能絕對的說是不好,但概括的怨恨實在與文學的根本有衝突的地方。英國福勒忒(Follett)說,「藝術之所以可貴,因為他是一切驕傲偏見憎恨的否定,因為他是社會化的。」 俄國文人努力在濕漉漉的抹布中間,尋出他的永久的人性;中國容易一筆抹殺,將兵或官僚認作特殊的族類,這樣的誇張的類型描寫,固然很受舊劇舊小說的影響,但一方面也是由於思想狹隘與專制的緣故。第五,俄國文學上還有一種特色,便是富於自己譴責的精神。法國羅闌在《超出戰爭之上》這部書裡,評論大日耳曼主義與俄國劄爾主義的優劣,說還是俄國較好,因為他有許多文人攻擊本國的壞處,不像德國的強辯。自克利米亞戰爭以來,反映在文學裡的戰爭,幾乎沒有一次可以說是義戰。描寫國內社會情狀的,其目的也不單在陳列醜惡,多含有懺悔的性質,在息契特林(Shchedrin-Saltykov)托爾斯泰的著作中,這個特色很是明顯。在中國這自己譴責的精神似乎極為缺乏:寫社會的黑暗,好像攻訐別人的陰私,說自己的過去,又似乎炫耀好漢的行徑了。這個緣因大抵由於舊文人的習氣,以輕薄放誕為風流,流傳至今沒有改去,便變成這樣的情形了。 以上關於中俄兩國情形的比較,或者有人覺得其間說的太有高下,但這也是當然的事實。第一,中國還沒有新興文學,我們所看見的大抵是舊文學,其中的思想自然也多有乖謬的地方,要同俄國的新文學去並較,原是不可能的:這是一種的辯解。但第二層,我們要知道這些舊思想怎樣的會流傳,而且還生存著。造成這舊思想的原因等等,都在過去,我們可以不必說了。但在現代何以還生存著呢?我想這是因為國民已經老了,他的背上壓有幾千年歷史的重擔,這是與俄國的不同的第一要點。俄國好像是一個窮苦的少年,他所經過的許多患難,反養成他的堅忍與奮鬥,與對於光明的希望。 中國是一個落魄的老人,他一生裡飽受了人世的艱辛,到後來更沒有能夠享受幸福的精力餘留在他的身內,於是他不復相信也不情願將來會有幸福到來;而且覺得從前的苦痛還是他真實的唯一的所有,反比別的更可寶愛了。老的民族與老人,一樣的不能逃這自然的例。中國新興文學的前途,因此不免渺茫。……但我們總還是老民族裡的少年,我們還可以用個人的生力結聚起來反抗民族的氣運。因為系統上的生命雖然老了,個體上的生命還是新的,只要能夠設法增長他新的生力,未必沒有再造的希望。 我們看世界古國如印度希臘等,都能從老樹的根株上長出新芽來,是一件可以樂觀的事。他們的文藝復興,大都由於新思想的激動,只看那些有名的作家多是受過新教育或留學外國的,便可知道。中國與他們正是事同一律,我們如能夠容納新思想,來表現及解釋特別國情,也可望新文學的發生,還可由藝術界而影響於實生活。只是第一要注意,我們對於特別的背景,是奈何他不得,並不是僥倖有這樣背景,以為可望生出俄國一樣的文學。社會的背景反映在文學裡面,因這文學的影響又同時的使這背景逐漸變化過去,這是我們所以尊重文學的緣故。倘使將特別國情看作國粹,想用文學來讚美或保存他,那是老人懷舊的態度,只可當作民族的挽歌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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