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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蓮花與蓮花底


  近來北京大檢查郵件,而內右四區的檢查員又似乎特別嚴正,把南方寄來的許多刊物都不客氣地沒收了,連《語絲》也在內,所以四卷十九二十兩期就沒有看見,雖然住在中一區的朋友早已收到了。昨天不知怎地忽然發下一包刊物來,乃是《貢獻》二卷八號,查是也查過了,卻終於發還給我,這是很可感謝的。我先讀江紹原君的小品,到一九四「滿族的成胎論及孿生起因論——蓮花」一條,看見所引《傳家寶》裡的話,不禁微笑,因為這是我所知道的,在小時候讀《達生編》——還是《達生要旨》?見過這樣的話,現在好像是碰見了舊友一樣。我想中國的花觀念大約是本有的,但似乎不一定是蓮花,與滿族不同,石成金所說也只是「有如蓮蕊」罷了。

  中國從《詩經》起便很說到荷花,不過是許多花之一種,把蓮花看作有特別的意義那或者全是佛教的影響。蓮花在佛教上也常常露出本來的性的象徵,如雲優缽羅盤那女生青蓮華中等,唯平常因為當作莊嚴妙法座之故,總與佛相關,而且淨土思想占了勢力之後,蓮花更與「死」發生關係,雖然其實還是「生」,再生到樂邦的蓮花中去。一九四補遺所述江浙風俗,死人鞋上繡蓮花,活人的鞋則大忌此,意思很是明瞭,至於滿人之繡蓮花于新娘的鞋底,我以為還是本於性的蓮花觀念,未必如史祿國的迂闊的提議,象徵什麼新娘已自其父族中死去。固然滿人也受著佛教的影響,我想他們所得的或者只是上述的性的蓮花觀念罷?滿人的佛教似乎多是密宗,與淨土思想恐怕很有點不同,不過在這專門學問上我這樣的外行人實在不能亂說什麼了。

  前兩三天承吾友某將軍寄示一文,題曰「山西大同婦女賽腳之花花絮絮」,作者為倚波,登在五月二十五日的天津報上。報名不詳,大約是《大公報》罷?倚波君述其友人秦君禾章所談賽腳情形,第三節系講梅花底者,文曰:

  「梅花底非始於大同,實先行於宣化,宣化婦女倡之,大同婦女和之。其法,即將弓鞋之木底鏤空作五瓣梅花形,中實白粉,小步珊珊,不必行經蒼苔,即已步步留痕。此梅花底又名 蓮花底 ,因蓮花雕刻頗難酷肖,故稱之為梅花底雲,取步步生蓮之意也。」

  案,准此,則山西風俗並不忌蓮花,不特不忌,且將它雕刻於弓鞋之木底下也。此一則似足以供江君之參考,故錄之。但是,不幸得很,據我看來,這篇文章浪漫氣太重,可信之程度殊難斷定,蓋筆受或口述者頗有嗜好小腳之意,所言或不免於偏也。第一節論「瘦小尖彎香軟正」云:

  「大同婦女雖經年不浴,然於雙趾卻纏洗甚勤,且散麝薰香,孜孜不倦,雖非出於天然,但亦 芬芳撲鼻 。其尤難能者,即行步便捷,操作自如,了無扶牆摸壁之苦也。」

  關於香的問題我們暫且不談,只說行步便捷的事罷。我有一個表兄從前在大同做官,他不是什麼新思想家,但在光緒末年他便禁止他的女兒纏足。據他說因為看山西女人「滿炕亂爬」實在難過,所以嚴飭夫人不准給女兒纏足。他的夫人雖然服從,但總不免腹誹,私自做了幾雙弓鞋藏於箱底,預備將來有機會時再給女兒改成弓足。後來被發見了,老爺大發雷霆,可是還沒有效,至第二次再於箱中發見了新的小弓鞋的時候,他命取廚刀來當面將鞋都剁碎了,這樣以後陰謀才算斷絕。

  因此,我覺得那行步便捷說不見得是真理。第二節述「婦女之纏足秘法」,雲擇吉日,焚香拜禱,以羔羊一頭破其腹,納女足於中,二時後取出,足「 軟膩如綿 」,即趁勢裹之,閱七日,「則成 纖纖蓮瓣 矣」。這個秘法我在南京也曾聽見過,不過系用以放足,然其神秘則一也。羔羊腹真有這樣神力,能把雙趾由舒而卷,由卷而複舒歟?我非中醫,不能言也。下文又雲,「七日後複裹之,則足必脫一層皮, 視之白如羊脂,無絲毫塵垢 雜其間也。」又述賽腳時輕薄少年以鮮花(鳳仙花居多)投擲,女一一受之歸,「於是晚搗鳳仙花汁,為染赤足之用,明日纖小如紅菱 矣。」——喔,讀之真令人肌膚起「栗」,然而述者之一往情深顛倒於纖纖雙瓣之態蓋亦可掬矣。士各有志,不能相強,我為介紹此文,亦但以表示在現代中國「愛蓮」者尚大有人在耳。

  (民國十七年五月三十一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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