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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鏡


  小時候見過的書有些留下很深的印象,到後來還時常記起,有時千方百計的想找到一本來放在書架上,雖然未必是真是要用的書。或者這與初戀的心境有點相像罷?但是這卻不能引去作為文藝宣傳的例,因為我在書房裡念了多年的經書一點都沒有影響,而這些閒書本來就別無教訓。有的還只是圖畫而非文字,它所給我的大約單是對於某事物的一種興趣罷了。假如把這也算作宣傳,那麼也沒有什麼不可,天地萬物無不有所表示,即有所宣傳也,不過這原是題外閑文,反正都沒有多大的關係。

  我所記得的書頂早的是一部《毛詩品物圖考》。大抵是甲午年我正在讀「上中」的時候,在親戚家裡看見兩本石印小板的《圖考》,現在想起來該是積山書局印的,覺得很是喜歡,裡邊的圖差不多一張張的都看得熟了。事隔多年之後遇見這書總就想要買,可是印刷難得好的,去年冬天才從東京買得一部可以算是原刻初印,前後已相去四十年了。這是日本天明四年(一七八四)所刊,著者岡元鳳,原是醫師,于本草之學素有研究,圖畫雕刻亦甚工致,似較徐鼎的《毛詩名物圖說》為勝。

  《圖說》刻于乾隆辛卯(一七七一),序中自稱「凡釣叟村農,樵夫獵戶,下至輿台皂隸,有所聞必加試驗而後圖寫」,然其成績殊不能相副,圖不工而說亦陳舊,多存離奇的傳說,此殆因經師之不及醫師歟。同樣的情形則有陳大章的《詩傳名物集覽》,康熙癸巳(一七一三)刊,與江村如圭的《詩經名物辨解》,書七卷,刊於享保十五年(一七三〇),即清雍正八年也,江村亦業醫,所說也比《集覽》更簡要。《毛詩名物圖說》日本文化五年(一八〇八)有翻刻本,丹波元簡有序,亦醫官也。

  其次是毛詩陸氏《草木鳥獸蟲魚疏》,在族人琴逸公那裡初次見到,是一冊寫刻甚精的白紙印本,三十多年來隨處留意卻總沒有找著這樣的一本書。現在所有的就有這些普通本子,如明毛晉的《廣要》,清趙佑的《校正》,焦循的《陸疏疏》,丁晏的《校正》,以及羅振玉的《新校正》。丁羅的徵引較詳備,但據我外行的私見看來卻最喜歡焦氏的編法,各條校證列注書名,次序悉照《詩經》先後,似更有條理。羅本最後出,卻似未參考趙焦諸本,用那德國花字似的仿宋聚珍板所印,也覺得看了眼睛不大舒服,其實這也何妨照那《眼學偶得》或《讀碑小箋》的樣子刻一下子,那就要好得多了。日本淵在寬有《陸疏圖解》四卷附一卷,安永八年(一七七九)所刻,大抵根據《廣要》毛氏說作為圖像,每一葉四圖,不及《品物圖考》之精也。

  末後所想說的是平常不見經傳的書,即西湖花隱翁的《秘傳花鏡》。《花鏡》六卷,有康熙戊辰(一六八八)序,陳淏子著,題葉又稱陳扶搖,當系其字。其內容,卷一花曆新裁,凡十二月,每月分占驗事宜兩項,卷二課花十八法,附花間日課,花園款設,花園自供三篇,卷三花木類考,卷四藤蔓類考,卷五花草類考,卷六禽獸鱗蟲考附焉。講起《花鏡》自然令人想到湖上笠翁的《閒情偶寄》,其卷五種植部共五分七十則,文字思想均極清新,如竹柳諸篇都是很可喜的小品,其餘的讀下去也總必有一二妙語散見篇中,可以解頤。這是關於花木的小論文,有對於自然與人事的巧妙的觀察,有平明而新穎的表現,少年讀之可以醫治作文之笨,正如竹之醫俗,雖然過量的服了也要成油滑的病症。至於《花鏡》,文章也並不壞,如自序就寫得頗有風致,其態度意趣大約因為時地的關係罷,與李笠翁也頗相像,但是這是另外一種書,勉強的舉一個比喻,可以說是《齊民要術》之流罷?

  本來也可說是《本草綱目》之流,不過此乃講園圃的,所以還以農家為近。他不像經學家的考名物,專坐在書齋裡翻書,徵引了一大堆到底仍舊不知道原物是什麼,他把這些木本藤本草本的東西一一加以考察,疏狀其形色,說明其喜惡宜忌,指點培植之法,我們讀了未必足為寫文字的幫助,但是會得種花木,他給我們以對於自然的愛好。我從十二三歲時見到《花鏡》,到現在還很喜歡他,去年買了一部原刻本,雖然是極平常的書,我卻很珍重他不下於現今所寶貴的明板禁書,因為這是我老朋友之一。我從這裡認識了許多草本,都是極平常,在鄉間極容易遇見,但是不登大雅之堂,在花園裡便沒有位置,在書史中也不被提及的。例如淡竹葉與紫花地丁,射干即胡蝶花,山躑躅即映山紅,虎耳草即天荷葉,平地木即老勿大。這裡想起昔時上祖墳的事,春天采映山紅,冬天拔取老勿大,前幾時檢閱舊日記找出來的一節紀事可以抄在這裡,時光緒己亥(一八九九)十月十六日也:

  「午至烏石墓所,拔老勿大約三四十株。此越中俗名也,即平地木,以其不長故名,高僅二三寸,葉如栗,子鮮紅可愛,過冬不凋,烏石極多,他處亦有之。性喜陰,不宜肥,種之牆陰背日處則明歲極茂,或天竹下亦佳,須不見日而有雨露處為妙。」這個記載顯然受著《花鏡》的影響,山頭拔老勿大與田間拔「草紫」(即紫雲英)原是上墳的常習,因為貪得總是人情,但拿了回來草紫的花玩過固然也就丟了,嫩葉也瀹食了,老勿大仍在盆裡種得好好的,明年還要多結許多子,有五六個一串的,比在山時還要茂盛,而且瑣瑣的記述其習性 ,卻是不佞所獨,而與不讀《花鏡》的族人不相同者也。《花鏡》卷三記平地木,寥寥數行,卻亦有致:

  「平地木高不盈尺,葉似桂深綠色,夏初開粉紅細花,結實似南天竹子,至冬大紅,子下綴可觀。其托根多在甌蘭之傍,虎茨之下,及岩壑幽深處。二三月分栽,乃點綴盆景必需之物也。」即以此文論,何遽不及《南方草木狀》或《北戶錄》耶?

  我初次見《花鏡》是在一位族兄那裡,後來承他以二百文賣給我,現在書已遺失,想起來是另一板本,與我所有者不同。他是一齋公的曾孫,杜煦序茹敦和《越言釋》雲,「周君一齋讀而悅之,縮為巾箱本重梓單行,俾越人易於家置一編,」惜此本不可得,現在常見者也只有嘯園重翻本罷了。章實齋《文史通義》板舊亦藏於其家,後由譚複堂斡旋移至杭州官書局,修補重印行世(見《複堂日記》),而李蓴客日記中謂周某擬以章板刨去改刻時文,既於事實不合,且並缺乏常識矣。常聞有鋸分石碑之傳說,李君殆從這裡想像出來的吧?

  (廿三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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