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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嘉錄


  《清嘉錄》十二卷,吳縣顧祿著,記述吳中歲時土俗,頗極詳備,光緒戊寅(一八七八)有重刊本,在《嘯園叢書》中,現今甚易得。原書初刊于道光中,後在日本翻刻,嘯園葛氏所刻已是第三代,所謂孫子本矣,校讎不精,多有訛字,唯其流通之功不可沒耳。

  顧祿字總之,又字鐵卿,所著書除《清嘉錄》外寒齋僅有《頤素堂叢書》八種,《頤素堂詩鈔》六卷。叢書中第五種曰「禦舟召見恭紀」為其高祖嗣立原著,第七種《山堂五箴》為其友韋光黻著,第四種《煙草錄》與褚逢椿共著,余皆顧氏自作。其一曰「雕蟲集」,內小賦三十四篇。二曰「紫荊花院排律」,凡試帖詩四十首。三曰「駢香儷豔」,仿《編珠》之例,就花木一類,雜采典故,列為百五十偶。六曰「省闈日紀」,道光壬午(一八二二)秋與韋光黻應鄉試紀行之作,七月朔至八月二十日,共曆五十日。八曰「買田二十約」,述山居生活的理想,簡而多致。以上五書均可以窺見作者的才情韻致,而《日紀》與《二十約》尤佳。如《二十約》之十九曰:

  「約,酒酣燈灺,間呼子墨,舉平日鄉曲所目經耳曆者,筆之于簡,以恣滑稽調笑,至如朝事升沉,世情叵測,居山不應與聞。」《日紀》在八月項下云:

  「十七日戊午,平明出萬綠山莊,萬枝髠柳,煙雨迷離,舟中遙望板屋土牆,幽邃可愛。舟人挽纖行急,誤竄入罾網中,遂至勃谿。登岸相勸,幾為鄉人所窘,償以百錢,始悻悻散。行百餘裡,灘險日暮,不敢發,約去港口數裡泊。江潮大來,荻蘆如雪,肅肅與風相搏。推窗看月,是夕正望,宛如紫金盤自水中湧出。水勢益長,澎湃有聲。與君繡侶梅縱談,聞金山蒲牢聲,知漏下矣,覆絮衾而眠。」正可說大有《吳船》之嗣響也。

  《頤素堂詩鈔》六卷,共古今體詩三百二首,道光乙酉(一八二五)年刊本,刻甚精工。詩中大抵不提歲月,故于考見作者生活方面幾乎無甚用處,唯第三卷詩三十七首皆詠蘇州南京中間景物,與《省闈日紀》所敘正合,知其為道光壬午秋之作耳。《雕蟲集》刊于嘉慶戊寅(一八一八),褚逢椿序雲,顧君總之髫齡時所撰也。《頤素堂詩鈔》出版於七年後,林衍源序雲,總之之才為天所賦,尚在少年,而詩之多且工若是,是則可傳也。約略因此可以知其年輩,其生卒出處則仍未知其詳。至於詩,諸家序跋題詞雖然很是稱揚,但在我外行看去卻並不怎麼好,卷五中這一首詩似乎要算頂好了,題曰「過某氏園」:

  「我昔曾經此,春風繞砌香。今來能幾日,青草似人長。風竹忽敲戶,雨花時墮牆。誰將盛羅綺,珍重惜韶光。」

  《清嘉錄》十二卷這恐怕是顧氏最重大的業績了罷。如顧承序中所說,「薈萃群書,自元日至於歲除,凡吳中掌故之可陳,風謠之可采者,莫不按節候而羅列之,名之曰『清嘉錄』,洵吾吳未有之書也。」凡每卷記一月的事情,列項目共二百四十二,紀述之後繼以徵引,間加考證。如顧日新序中所說,「訪諸父老,證以前聞,糾繆摘訛,秩然有體。莊子謂道在螻蟻,道在尿溺。夫螻蟻尿溺至微且濁矣,而不嫌每下而愈況,蓋天地之至道貫於日用人事,其傳之於世者皆其可筆之於書者也。」稱讚與辯解混合的說法在當時大約也不可少,其意思也有幾分道理,不過未免說的舊式一點罷了。

  我們對於歲時土俗為什麼很感到興趣,這原因很簡單,就為的是我們這平凡生活裡的小小變化。人民的歷史本來是日用人事的連續,而天文地理與物候的推移影響到人事上,便生出種種花樣來,大抵主意在於實用,但其對於季節的反應原是一樣的。在中國詩歌以及繪畫上這種情形似乎亦很顯著,普通說文學濫調總是風花雪月,但是濫調則不可,(凡濫調均不可,)風花雪月別無什麼毛病,何足怪乎。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與看見泥土黑了想到可以下種,同是對於物候變遷的一種感覺,這裡不好說雅俗之分,不過實者為實用所限,感觸不廣,華或虛者能引起一般的興趣,所以仿佛更多詩意了。在這上面再加上地方的關係,更是複雜多趣,我們看某處的土俗,與故鄉或同或異,都覺得有意味,異可資比較,同則別有親近之感。《清嘉錄》卷四記立夏日風俗其秤人一條云:

  「家戶以大秤權人輕重,至立秋日又秤之,以驗夏中之肥瘠。蔡雲《吳歈》雲,風開繡閣颺羅衣,認是秋千戲卻非,為掛量才上官秤,評量燕瘦與環肥。」南方苦熱,又氣候潮濕,故入夏人常眠食不服,稱曰蛀夏,秤人之俗由是而起,若在北地則無是矣。又卷五記梅雨有梅水一條云:

  「居人于梅雨時備缸甕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徐士《吳中竹枝詞》雲,陰晴不定是黃梅,暑氣薰蒸潤綠苔,瓷甕競裝天雨水,烹茶時候客初來。案長元吳志皆載梅天多雨,雨水極佳,蓄之甕中,水味經年不變。又《崑新合志》雲,人于初交黴時備缸甕貯雨,以其甘滑勝山泉,嗜茶者所珍也。」正如卷首例言所說,「吳越本屬一家,而風土大略相同,故書中雜引浙俗為最繁,」這裡記的原是吳俗而在我讀了簡直覺得即是故鄉的事情了。

  我們在北京住慣了的平常很喜歡這裡的氣候風土,不過有時想起江浙的情形來也別有風致,如大石板的街道,圓洞的高大石橋,磚牆瓦屋,瓦是一片片的放在屋上,不要說大風會刮下來,就是一頭貓走過也要格格的響的。這些都和雨有關係。南方多雨,但我們似乎不大以為苦。雨落在瓦上,瀑布似的掉下來,用竹水溜引進大缸裡,即是上好的茶水。在北京的屋瓦上是不行的,即使也有那樣的雨。

  出門去帶一副釘鞋雨傘,有時候帶了幾日也常有,或者不免淋得像落湯雞,但這只是帶水而不拖泥,石板路之好處就在此。不過自從維新志士拆橋挖石板造馬路拉東洋車之後情形怕大不相同了,街上走走也得拖泥帶水,目下唯一餘下的福氣就只還可以吃口天落水了罷。從前在南京當學生時吃過五六年的池塘水,因此覺得有梅水可吃實在不是一件微小的福氣呀。

  附記

  案明謝在杭《五雜組》卷三云:「閩地近海,井泉水多鹹,人家惟用雨水烹茶,蓋取其易致而不臭腐,然須梅雨者佳。江北之雨水不堪用者,屋瓦多糞土也。」又卷十一云:「閩人苦山泉難得,多用雨水,其味甘不及山泉而清過之。然自淮而北則雨水苦黑,不堪烹茶矣,惟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絕佳。夫雪固雨所凝也,宜雪而不宜雨,何故?或曰,北地屋瓦不淨,多穢泥塗塞故耳。」此兩節均說明北方雨水不能用之故,可供參證。

  附錄 日本知言館刻清嘉錄序

  近刻清人詩集舶到極多,以余所見尚有二百餘部,而傳播之廣且速莫顧君鐵卿《頤素堂詩鈔》若也,梓成于道光庚寅首夏,而天保辛卯三月余得諸江戶書肆玉岩堂,蓋冬幫船所致也。夫隔海內外而商舶往來一年僅不過夏冬兩度,又且長崎之于江戶相距四十日程而遠,然而其書刻成不一年,自極西而及於極東,所謂不脛而走,是豈偶然哉。今誦其詩,各體鹹備,眾妙悉臻,彬彬風雅,比興不墜,如詠古諸什最多傑作,皆中晚唐人之詩,宜其行遠而傳世也。末又附《清嘉錄》十二卷,蓋紀吳中民間時令也。吳古揚州地,東際大海,西控震澤,山川衍沃,水陸所湊,唐宋以來號稱繁華之區,亦江南一大都會也。

  如星野山川城郭土田人物食貨災祥藝文之類,縣誌邑乘或能詳之,至其歲時瑣事則略而不言,即一二言之,亦不致詳細,蓋恐其涉蕪雜也,然土風民情於是可見,則其所關係亦自不小,豈可闕哉。古有采詩之政,以觀民風,今無其政,又無其詩,在上之人何以周知天下風俗而移易之,然則紀其土風以備採擇,亦古人貢詩之意也。顧君詩人也,其合而刻之意或在斯乎,故于土俗時趨推其來由,尋其沿習,慎而不漏,該而不侈,考證精確,纖悉無遺,然後土風可以觀,民情可以知矣。是在上之人固所欲聞者也,若其廣耳目而資學問,抑又餘波所及,而餘輩受賜多矣。

  餘私心竊謂填海為平地,縮地為一家,倘獲親接麈教,聞所未聞,不知當何如愉快也,悵矣心飛,無翼何致,徒付一浩歎耳,豈意君亦謬聞餘虛名,壬辰五月扇頭題詩及畫托李少白以見寄示,且屬題詞於《清嘉錄》,余才學譾劣,何能任之,然傾慕之久,又何可無一言題簡端以結知緣。於是與二三子相謀,先將翻刻其書,更為敘行之,而餘適嬰大疾,瀕死數矣,至今筆硯荒廢,塵積者三四年,以故遷延度歲,不果其志,深以為恨。久居安原三平好學樂善,勇乎見義而為,一日慨然謂余曰,顧君之于先生可不謂相知乎,而吾亦妄承先生曲知久矣,若無知於知,何以相知之為,吾當為先生代刻之,庶幾其不負相知哉。遂捐俸授梓,今茲丁酉七月校刻竣工,適又聞甲斐門人大森舜民亦將刻《頤素堂詩鈔》,今與斯書合而行之,其傳播之廣且速亦如前日自西而東,海之內外無所不至,豈不愉快哉,然後乃知顧君必不以余為負相知,抑又二子之賜也。因序。

  天保八年丁酉八月,江戶後學朝川鼎撰。

  案,《頤素堂詩鈔》六卷,我所有的一部是道光乙酉刻本,據前序則雲刻於庚寅,豈五年後重刊耶。原本《清嘉錄》似亦附詩鈔後,但未能得到,日本重刊本曾於民國前數年在東京買到過,後複失去,今年五月又在北平隆福寺街得一部,有舊雨重逢之喜,今抄錄其序文於此,以供參考焉。廿三年五月十五日記。

  又案,頃于琉璃廠得原刻《清嘉錄》四冊,內容與翻本無異,唯題辭多二紙,有日本大窪天吉等三人詩九首。大窪詩序云:

  「予讀顧總之先生《清嘉錄》,豔羨吳趨之勝,夢寐神遊,不能忘於懷也。比先生書近作七首贈朝川善庵以求序,並征我輩題詞,因和原韻,並編次錄中事,臆料妄想,率成七首,夢中囈語,敢步後塵,聊博齒粲而已。」善庵蓋即朝川鼎,題詩見寄據前序在壬辰五月,然則此題辭補刻自當更在其後矣。但日本刻本反沒有這些詩,亦不知何故。

  六月十一日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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