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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上的葉子


  《金枝上的葉子》是茀來則夫人(Lilly Frazer)所編的一本小書。提起金枝,大家總會想到茀來則博士的大著,而且這所說的也正是那《金枝》。這部比較宗教的大著在一八九〇年出版,當初只有兩本,二十年後增廣至八卷十二冊,其影響之大確如《泰晤士報》所說,當超過十九世紀的任何書,只有達爾文斯賓塞二人可以除外。英國哈同教授在所著《人類學史》上說:

  「對於明悉吾國現在比較宗教研究的情形的人,可無須再去指出曼哈耳德,泰勒與洛伯生斯密司等人對於後來學者之影響,或再提示茀來則教授之博學與雄文,其不朽大著《金枝》今已成為古典,或哈忒闌氏之《貝耳修斯的故事》研究了。」斯賓司的《神話學概論》裡也是這樣說,雖然有人批評他繼承曼哈耳德的統系,到處看出植物神來,或者說他太把宗教分層化了,但其無妨為偉大之作乃是無疑的。斯賓司說:

  「《金枝》一書供給過去和現在一代的神話學民俗學家當作神話和人類學事實的一種大總集,很有功用。沒有人能夠逃過他那廣大的影響。這是學問的積聚,後世調查者總得常去求助於此。」但是說得最有趣味的乃是哈理孫女士,在她的《學子生活之回憶》第末章中說:

  「回過頭來看我的一生,我是怎麼遲回顛蹶的走向自己專門的路上去的。希臘文學的專門學問,我早覺得是關了門的了。我在坎不列治那時候所知道的唯一的研究工作是本文考訂,而要工作有成績我的學力卻是決不夠的。我們希臘學者在那時實在是所謂黑暗裡坐著的人們,但是我們不久便看見了一道大光明,兩道大光明,即考古學,人類學。古典在長眠中轉側起來了。老年人開始見幻景,青年人開始做夢了。我剛離開坎不列治,那時須理曼在忒羅亞著手發掘。在我的同輩之中有茀來則,他後來就用了金枝的火光來照野蠻迷信的黑暗樹林了。那部書的好名目——茀來則勳爵真有題書名的天才——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他們在比較人類學裡看出一件重要的東西,真能解明希臘或羅馬的本文。泰勒已經寫過了也說過了,洛伯生斯密斯為異端而流放在外,已經看過東方的星星了。可是無用,我們古典學者的聾蛇還是堵住了我們的耳朵,閉上了我們的眼睛。但是一聽到『金枝』這句咒語的聲音,眼上的鱗片便即落下,我們聽見,我們懂得了。隨後伊文思出發到他的新島去,從它自己的迷宮裡打電報來報告牛王的消息,於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件重要的事,這與荷馬問題有關了。」

  話雖如此說,這十二冊的大書我卻終於沒有買,只得了一冊的節本,此外,更使我覺得喜歡的,則是這一小本《金枝上的葉子》。此書裡共分六部,一基督降誕節與寄生樹,二怪物,三異俗,四神話與傳說,五故事,六景色,有插畫十六頁。來則夫人小序云:

  「聖誕前夜的木柴發出光明的火焰,聖誕樹上各色的蠟燭都在燭臺上搖晃,音樂隊作起樂來,一切都很高興像是婚宴,那時我們散步,或者我們親吻,在寄生樹的枝下。我們有幾個知道,或者我們知道卻又有幾個記得,那寄生樹就是威吉爾的所謂金枝,埃納亞斯就拿了這個下降到陰暗的地下界去的呢?我們現在願意忘記這一切艱深的學問,一切悲苦,在這大年夜裡。鬼和妖怪或者還在陰暗中裝鬼臉說怪話,妖婆或者騎了掃帚在頭上飛過,仙人和活潑的小妖或者在月下高興的跳著,但是他們不會嚇唬我們。因為我們是裹在夢中,這是黃金的夢,比平日實際還要真實的夢,我們希望暫時繼續去夢見那一切過去的夢幻的世界。

  青年朋友們可以相信,我太愛他們了,不想把他們從美麗的夢想中叫醒過來。我採摘了這些散亂的葉子,選擇一下,送給那些正是青春年紀的人們。我並不想教導,我的目的只是使人快樂,使人喜歡。這書《金枝》的著者查遍了全世界的文獻來證明他自己的論旨,這些論旨在這裡與我們沒有關係。書中故事都仍用著者的原語,他的魔術杖一觸卻使那些化成音樂了,我所樂做的工作就只是把這許多銀色裡子的葉子給青年們編成一個花冠罷了。」

  茀來則博士文章之好似乎確是事實而並非單是夫人的宣傳。我有他的一本文集,一九二七年出版,題雲「戈耳共的頭及其他文章」,他編過詩人古柏的信,寫了一篇傳記,又編亞迪生的論文,寫了一篇序,均收入集內,又仿十八世紀文體寫了六篇文章,說是「旁觀社」的存稿,讀者竟有人信以為真,至於《戈耳共的頭》一篇以希臘神話為材料,幾乎是故意去和庚斯萊(Kingsley)比賽了。大約也未必因為是蘇格蘭人的緣故罷,在這一點上卻很令人想起安特路朗(Andrew Lang)來。《金枝上的葉子》共有九十一篇,大都奇詭可讀,我最喜歡那些講妖婆的,因為覺得西方的妖婆信仰及其討伐都是很有意義的事,但是那些都長一點,現在只挑選了短的一篇《理查倫主教的魔鬼》譯出以見一斑,雲原文見《金枝》卷七罪羊中也:

  「沒有在拉巴陀冰凍的海岸的愛思吉摩人,也沒有在吉亞拿悶熱的森林的印第安人,也沒有在孟加拉樹林裡發抖的印度人,比那十三世紀上半主持顯達耳地方西妥派修道院的理查倫更怕惡鬼,覺得他們永遠在他周圍的。在他那奇怪的著作所謂啟示錄裡他表明怎麼時時刻刻的為魔鬼所擾,這個東西他雖然不能看見,卻能夠聽見,他把所有肉體上的苦痛與精神上的缺點都歸罪於他們。假如他覺得煩躁,他相信這種心情是魔鬼的力量給他造成的。假如他鼻上發生皺紋,假如他下唇拖下,那麼魔鬼又得負責,咳嗽,頭風,吐痰,唾沫,那如無超自然的鬼怪的緣因是不會有的。假如在秋天好太陽的早晨他在果園散步,這位肥胖的主教彎腰去拾起一個夜間落下的熟果子,那時血液升到他紫色的臉上來,這也由於他那看不見的敵人的主使。假如主教睡不著在床上轉側,月光從窗間照進來,把窗櫺的影子映在房內地板上像是一條條的黑棒,這使他醒著的也決不是跳蚤或其他,不,他明智的說道,蟲豸是並不真會咬人的,——他們似乎的確咬了人,但這都是魔鬼的把戲。假如一個道友在臥室內打呼,那難聽的聲音並不出於他,卻是從那躲在他身裡的魔鬼發出來的。對於身體上和精神上的一切不適的原因這樣的看去,那麼主教所開的藥方不是本草上所有也不是藥鋪裡所能買到,這正是當然的了。這大部分是聖水和十字架的符號,他特別推薦畫十字當做治跳蚤咬的單方。」

  (廿三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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