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作人 > 夜讀抄 | 上頁 下頁 |
蠕範 |
|
偶然在舊書店裡買了一部《蠕範》,京山李元著,元系乾隆時人,著有關於聲韻的書,為世所知。此書凡八卷,分為物理物匹物生物化等十六章,徐志鼎序雲,「大塊一蠕境也。……顧同一蠕也,區而別之,不一蠕也,類而範之,歸於一蠕也。」這可以說是一部生物概說,以十六項目包羅一切鳥獸蟲魚的生活狀態,列舉類似的事物為綱,注釋各個事物為目,古來格物窮理的概要蓋已具於是。有人序《百廿蟲吟》雲,誠以格物之功通于修齊治平,天下莫載之理即莫破所由推,這樣說法未免太言重了,而且也很有點兒帖括的嫌疑,但是大旨我實在是同意的。「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經典,可以千百年來當做人類的教訓的,只有紀載生物的生活現象的biologie才可供我們參考,定人類行為的標準。」這是民八所寫小文《祖先崇拜》裡的幾句話,至今我卻還是這樣想。 萬物之靈的人的生活的基礎依舊還是動物的,正如西儒所說過,要想成為健全的人必須先成健全的動物,不幸人們數典忘祖,站直了之後增加了伶俐卻損失了健全。鹿和羚羊遇見老虎,跑得快時保住性命,跑不脫便乾脆的被吃了,老虎也老實的飽吃一頓而去,決沒有什麼膺懲以及破邪顯正的費話。在交尾期固然要鬧上一場,但他們決不藉口無後為大而聚麀,更不會銜了一塊肉骨頭去買母狗的笑,至於鹿活草淫羊藿這種傳說自然也並無其事。我們遏塞本性的髮露,卻耽溺於變態的嗜欲,又依恃智力造出許多玄妙的說明,拿了這樣文明人的行為去和禽獸比較,那是多麼可慚愧呀。人類變為家畜之後,退化當然是免不掉的,不過誇大狂的人類反以為這是生物的標準生活,實在是太不成話了。要提醒他們的迷夢,最好還是吩咐他們去請教螞蟻,不,不論任何昆蟲鳥獸,均可得到智慧。讀一本《昆蟲記》,勝過一堆聖經賢傳遠矣,我之稱讚生物學為最有益的青年必讀書蓋以此也。 《蠕範》是中國十八世紀時的作品,中國博物學向來又原是文人的余技,除了《詩經》《離騷》《爾雅》《本草》的注疏以外沒有什麼動植物的學問,所以這部書仍然跳不出這窠臼,一方面雖然可以稱之曰生物概說,實在也可以叫作造化奇談,因為裡邊滿裝著變化奇怪的傳說和故事。二千多年前亞列士多德著《動物志》,凡經其實驗者紀錄都很精密,至今學者無異言,所未見者乃以傳說為據,有極離奇者,我們著者則專取這些,有的含有哲理,有的富於詩趣,這都很有意思,所缺少的便只是科學的真實。這樣說來,《蠕範》的系統還是出於《禽經》,不過更發揮光大罷了。卷六物知第十二的起頭這一節話便很有趣,其文曰: 「物知巫,鸂鶒善敕,蜾蠃善咒,水鳩善寫,鸛善符,虎善蔔,善禁。」差不多太乙真人的那許多把戲都在這裡了。關於啄木原注雲,好斲木食蟲,以舌鉤出食之,善為雷公禁法,曲爪畫地為印,則穴塞自開,飛即以翼墁之。這所說大抵即根據《埤雅》,《本草綱目》引《博物志》亦如此說,仿佛記得《閱微草堂筆記》裡也曾提及,有奴子某還實驗過雲,可以想見流傳的久遠了。我們在北平每年看見啄木鳥在庭樹上或爬或笑,或丁丁的啄,並不見他畫什麼符印,而這種俗信還總隱伏在心裡,記起小時候看《萬寶全書》之類,頗想一試那些小巫術,但是每個藥方除普通藥材以外總有一味啄木鳥的舌頭或是熊油,只好罷休,啄木鳥舌頭的好處何在?假如不全是處方者的故意刁難,那麼我想這仍是由於他的知巫的緣故罷。 至於蜾蠃的故事,其由來遠矣。《詩·小宛》曰,螟蛉有子,蜾蠃負之。前漢時,《淮南子》中有貞蟲之稱,揚雄《法言》雲,螟蛉之子殪而逢果蠃,祝之曰類我類我,久則肖之矣。這可以算是最早的說明。後漢許慎《說文》雲,天地之性,細腰純雄無子。鄭玄《毛詩箋》雲,蒲盧取桑蟲之子,負持而去,煦嫗養之,以成其子。吳陸璣《草木鳥獸蟲魚疏》說得更為詳明,雲取桑蟲負之於木空中或書簡筆筒中,七日而化為其子,裡語曰,咒雲象我象我。《酉陽雜俎》廣動植有一項,雖不注重負子,而描寫甚有意趣,文雲,成式書齋多此蟲,蓋好窠於書卷也,或在筆管中,祝聲可聽,有時開卷視之,悉是小蜘蛛,大如蠅虎,旋以泥隔之,時方知不獨負桑蟲也。以後注《詩經》《爾雅》者大抵固執負子說,不肯輕易變動,別方面本草學者到底有點不同,因為不全是文人,所以較為切實了。晉陶弘景在《本草注》裡反對舊說道: 「今一種蜂黑色腰甚細,銜泥於人屋及器物邊作房如並竹管者是也,其生子如粟米大置中,乃捕取草上青蜘蛛十余枚滿中,仍塞口,以擬其子大為糧也,其一種入蘆管中者,亦取草上青蟲。《詩》雲,螟蛉有子,蜾蠃負之,言細腰之物無雌,皆取青蟲教祝,便變成己子,斯為謬矣。造詩者未審,而夫子何為因其僻耶?豈聖人有缺,多皆類此?」本草學者除一二例外大都從陶說,宋車若水《腳氣集》中雲,「蜾蠃取螟蛉,產子於其身上,借其膏血以為養,蜾蠃大,螟蛉枯,非變化也,」很說得簡要,可以當作此派學說的結束,至於蒲盧的麻醉防腐劑注射手術的巧妙到了法國法布耳出來始完全瞭解,所以《昆蟲記》的幾篇又差不多該算作這問題的新添注腳也。 但是陶隱居的說法在文人看去總覺得太殺風景,有些人即使不是為的衛道,也總願意回到玄妙的路上去。清道光時錢步曾作《百廿蟲吟》,是一部很有意思的詩集,其蒲盧一詩後有兩段附記,對於《詩疏》與《腳氣集》兩說加以判斷曰: 「余曾細察之,蜾蠃好窠于書卷筆管中,其所取物或小青蟲或小蜘蛛,先練泥作房,積四五蟲,再以泥隔之,滿而後止,蟲被負者悉如醉如癡,能運動而不能行走,一旦啟戶而出,殘泥零落,遺蛻在焉,似乎氣感為確。至揚子雲類我類我之說則大謬,蓋蒲盧于營巢時以口勻泥,嚶嚶切切然,至負子時則默無聲息矣,天地自然之化,不待祝辭也。且蒲盧烏能通人語耶,子雲烏能通蒲盧語耶,古人粗疏臆斷,一何可笑。」其又記云: 「壬午秋試僑寓西湖李氏可莊,其地樹木叢雜,蟲豸最多,一日餘在廊下面,瞥見一蒲盧較常所見者稍大,拖一臧螂貿貿而來,力稍倦息片時複銜而走,臧螂亦如中酒的然,逡巡緣柱入孔穴間,乃知蒲盧所負不獨蜘蛛青蟲也。」錢氏觀察頗是細密,所雲被負的蟲如醉如癡,能運動而不能行走,與李時珍引《解頤新語》雲其蟲不死不生相同,很能寫出麻醉劑的效力,別人多未注意及此,卻不知道為什麼總喜歡氣感之說,一定要叫自青蟲以至臧螂都蛻化為雄蜂,豈不是好奇太過之故乎。同治中汪曰楨著《湖雅》九卷,記湖州物產,文理密察,其記蠮螉乃取陶說,並批判諸說云: 「案陶弘景云云,寇宗奭李時珍及《爾雅翼》並從陶說,是也。邵晉涵《爾雅正義》力辟陶說,王念孫《廣雅疏證》既從陶說,又引蘇頌謂如粟之子即祝蟲所成,遊移兩可,皆非也。生子時尚未負蟲,安得強指為蟲所化乎?」汪氏對於好奇的文人又很加以嘲笑,在記蚊這一節下云: 「道光辛卯吾友海甯許心如丙鴻與餘論近人《山海經圖》之誕妄,時適多蚊,因戲仿《山海經》說之雲,蟲身而長喙,鳥翼而豹腳,且曰,設依此為圖,必身如大蛹,有長喙,背上有二鳥翼,腹下有四豹腳,成一非蟲非禽非獸之形,誰複知為蚊者。餘曰,是也,但所仿猶嫌未備,請續之曰,晝伏夜飛,鳴聲如雷,是食人。相與拊掌。笑言如昨,忽已四十餘年,偶然憶及,附識於此,博覽者一笑,亦可為著述家好為誕妄之戒也。」 我對於《蠕範》一書很有點好感,所以想寫一篇小文講他,但是寫下去的時候不知不覺的變成指摘了。這是怎的呢?我當初讀了造化奇談覺得喜歡,同時又希望他可以當作生物概說,這實在是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得兼,也是沒法的事。總之《蠕範》我想是還值得讀的,雖然如作生物學讀那須得另外去找,然而這在中國舊書裡恐怕一時也找不出罷。 (二十二年十月)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