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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鹿狸


  「豬鹿狸」,這是很奇妙的一部書名。這在一九二六年出版,是日本的鄉土研究社叢書之一,著者早川孝太郎,學人而兼畫家,故其文筆甚精妙。所著書現有《三州橫山話》,《能美郡民謠集》,《羽後飛島圖志》,《豬鹿狸》,《花祭》二卷,有千六百頁,為研究地方宗教儀式之巨著。其中我所頂喜歡的還是這《豬鹿狸》,初出時買了一本,後來在北平店頭看見還有一本又把他買了來,原想送給友人,可是至今沒有送,這也不是為的吝嗇,只是因為怕人家沒有這種嗜好,正如吃雅片煙的人有了好大土卻不便送與沒有癮的朋友,——我以雅片作比,覺得實在這是一種嗜好,自己戒除不掉也就罷了,再去勸人似乎也可以不必。

  這是講動物生活的一冊小書,但是屬￿民俗學方面而不是屬￿動物學的,他所記的並非動物生態的客觀紀錄,乃是人與獸,鄉村及獵人與獸的關係的故事。我從小時候和草木蟲魚仿佛有點情分,《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南方草木狀》以至《本草》《花鏡》都是我的愛讀書,有一個時候還曾寢饋於《格致鏡原》,不過書本子上的知識總是零碎沒有生氣,比起從老百姓的口裡聽來的要差得很遠了。

  在三十多年前家裡有一個長工,是海邊的農夫而兼做竹工,那時他給我們講的野獸故事是多麼有意思,現在雖然大半記不得了,但是那留下的一點兒卻是怎麼的生動的存在著。頭上有角的角雞,夜裡出來偷咬西瓜的獾豬,想起時便仿佛如見沙地一帶的情景,正如山鄉的角麂和馬熊的故事一樣,令我時時懷念這些故鄉的地方。早川的這冊書差不多就是這種故事的集錄,即使沒有著者所畫的那十幾張小圖也盡足使我喜歡了。

  正如書名所示,這書裡所收的是關於豬鹿狸三種獸的故事,是一個七十七歲的老獵人所講的,不是童話似的動物談,乃是人與獸接觸的經驗以及感想,共有五十九篇,其中以關於豬和狸的為最有趣味,鹿這一部分比較稍差。這裡所謂豬實在是中國的野豬,普通畜養的豬日本稱之曰豚。平常如呼人為豚,人家必要大生其氣,但豬卻是美名,有人姓豬股,德富蘇峰的名字叫做豬一郎,都是現在的實例。寺島安良編《和漢三才圖會》卷三十八豬條下雲,如為獵人被傷去時人詈謂汝卑怯者盍還乎,則大忿怒,直還進對合,與人決勝負,故譬之強勇士。(原本漢文)今日本俗語有豬武者一語,以喻知進而不知退者,中國民間稱野豬奔銃,亦即指此種性質也。

  書中說有一獵人打野豬傷而不死,他趕緊逃走,豬卻追趕不放,到了一棵大樹下像陀螺似的人和豬團團的轉了七個圈,後來不知怎的裝好了槍,從後面一槍才結果了豬的性命。自己逃著,說是從後面未免有點可笑,其實是繞著樹走得快的時候差不多是人在豬屁股後頭追著的樣子了。書中又說及豬與鹿的比較,也很有意思。鹿在山上逃走的時候,如一槍打中要害,他就如推倒屏風似的直倒下來,很覺得痛快。可是到了野豬就不能如此,無論打中了什麼要害,他決不像鹿那樣的跌倒,中彈之後總還要走上兩三步,然後徐徐的向前蹲伏下去。聽著這話好像是眼見剛勇之士的死似的,覺得這真是名實相符的野豬的態度。

  我對於著者的話也很表同意,與法國詩人詩裡的狼一樣這豬實在堪為我們的師範。但是很希奇的是,這位剛勇之士的儀錶卻並不漂亮。據說曾有一個年青婦人在微暗的清早到山裡去收乾草,看見前面路上有一隻小豬模樣的灰色的獸,滴沰滴沰的走著。這時候獸似乎未曾覺得後邊有人走來,女人也頗膽大,便跟在後面走,剛走了半裡多路,獸就岔路走進草叢裡去了。回家後講起這事,老人們告訴她說那就是野豬哩,她不但不出驚,反出於意外似的道,那樣的東西是野豬麼?據著者的經驗說,從幼小時候就聽說豬是可怕的東西,強悍的獸,後來有一回看見被獵人們抬了去的死豬的模樣,也感到同樣的幻滅雲。不過我想這或者並不由於野豬的真是長得不漂亮,實在大半還是因為家豬平常的太不爭氣的緣故罷。

  狸的故事差不多是十之八九屬￿怪異的。中國近世不聽見說有什麼狸子作怪,但在古時似乎很是普通,而且還曾出過幾個了不得的大膽的,敢於同名人去開玩笑的狸妖,他們的故事流傳直到今日。《太平廣記》四四二所錄狸的怪談有十一篇,《幽明錄》裡與董仲舒論五經究其微奧的老狸,《集異記》裡與張茂先商略三史,探賾百家,談老莊之奧區,披風雅之絕旨的千年斑狸,可謂俊傑,此他幻化男婦也很有工夫。日本現今狐狸貓貉四者還都能作怪,民間傳說裡有《滴沰山》與《文福茶釜》兩篇最是有名,狸的惡戲在平時卻多是瑣屑的,不大有干係人命的大事。《三才圖會》裡說老狸能變化妖怪與狐同,至其遊戲則「或鼓腹自樂,謂之狸腹鼓,或入山家,坐爐邊向火乘暖,則陰囊垂延,廣大於身也」。《三州橫山話》中有一節曰狸的腹鼓,其文曰:

  「據說到山裡去作工,狸會來招呼。對面的山上丁丁的砍著樹似的,又叫道喴!不注意時答應一聲,原來卻是狸叫,便只好停了工作回來。(案狸與人呼應不已,如人困憊至不復能應則為狸所食,否則狸自斃雲。)

  與人聲相比那似乎是苦悶的聲音,低低的叫道喴!夜間獨居的時候,聽見狸叫,決不可輕易答應。聽過許多故事,說夜裡與狸對呼,把掛鉤上的開水壺都喝幹了,又說用木魚替代答應,一直敲到天亮。

  狸腹鼓原說是月夜為多,但據八名郡七鄉村人生田省三的實驗談,則在將要下雨的漆黑的夜裡時時聽見敲著破鼓似的聲音。這本來是在籠裡養著的狸,但是這人說一天雨夜在鳳來寺山中所聽到的腹鼓和這聲音也正相同。

  狸與貉一看似乎難以分別,在冬天看他的腳就可知道,據說狸的腳底上滿是皸裂。」

  狸的腎囊可以化作八張席子的房間,在《豬鹿狸》中也有些故事,現在不及多抄了。鄉土研究社叢書中還有一冊笠井新也的《阿波的狸之話》,是專講一地方的狸的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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