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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譯古事記神代卷引言


  紹原兄,
  讓我把這鵝毛似的禮物,
  遠迢迢的從西北城,
  送到你的書桌前。

  (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周作人。)

  我這裡所譯的是日本最古史書兼文學書之一,《古事記》(Kojiki)的上卷,即是講神代的部分,也可以說是日本史冊中所紀述的最有系統的民族神話。《古事記》成于元明天皇的和銅五年(712),當唐玄宗即位的前一年,是根據稗田阿禮(Hieda no Aré)的口述,經安萬侶(Yasumaro)用了一種特別文體記下來的。當時日本還沒有自己的字母,平常紀錄多借用漢字,即如同是安萬侶編述的《日本書紀》便是用漢文體所寫。《日本書紀》是一部歷史,大約他的用意不但要錄存本國的史實,還預備留給外國人(自然是中國同朝鮮人)看的,所以用了史書體裁的漢文。但是一方面覺得這樣一來就難免有失真之處,因為用古文作文容易使事實遷就文章,更不必說作者是外國人了,所以他們為保存真面目起見,另用一種文體寫了一部,這便是《古事記》。(雖然實際上是《古事記》先寫成。)因為沒有表音的字母可用,安萬侶就想出了一個新方法,借了漢字來寫,卻音義並用,如他的進書表文(這原來是一篇駢文)中所說,「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訓,或一事之內全以訓錄。」不過如此寫法,便變成了一樣古怪文體,很不容易讀,如第三節中所雲,「故二柱神立天浮橋而指下其沼矛以畫者,鹽許袁呂許袁呂邇畫鳴而引上時,自其矛末垂落之鹽,累積成島,是自淤能碁呂島」,即其一例。但到了十八九世紀,日本國學發達起來,經了好些學者的考訂注解,現在已經可以瞭解了。我這裡所譯,系用次田潤的注釋本,並參照別的三四種本子。我的主意並不在於學術上有什麼供獻,所以未能詳征博考,做成一個比較精密完善的譯本,這是要請大家豫先承認原諒的。

  我譯這《古事記》神代卷的意思,那麼在什麼地方呢?我老實說,我的希望是極小的,我只想介紹日本古代神話給中國愛好神話的人,研究宗教史或民俗學的人看看罷了。普通對於這種東西有兩樣不同的看法,我覺得都不很對,雖然在我所希望他來看的人們自然不會有這些錯誤。其一是中國人看神話的方法。他們從神話中看出種種野蠻風俗原始思想的遺跡——其實這是自然不過的事,他們卻根據了這些把古代與現代溷在一起,以為這就足以作批評現代文化的論據。如《古事記》第三節裡說,二大神用了天之沼矛攪動海水,從矛上滴下來的泡沫就成了島,叫做自凝島,讀者便說這沼矛即是男根的象徵,所以日本的宗教是生殖崇拜的。天之沼矛或者是男根的象徵,(在古人的眼裡什麼不含有性的意味呢?)但並不能因此即斷定後來的宗教思想是怎樣。世界民族,起初差不多都是生殖崇拜的,後來卻會變化,從生殖崇拜可以變出高尚的宗教和藝術,而且在一方面看來,就是生殖崇拜自身,在他未曾墮落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他的美的。大家知道希臘的迭阿女索思祭(Dionysia),本為生殖崇拜之一相,後來的那偉大的戲劇卻即由此而起,即在其初未經蛻變之時,如「布魯達奇」(Plutarch)所說,「昔者先民舉行迭阿女索思之祭,儀式質樸而至歡愉,有行列,挈酒一瓶,或一樹枝,或牽羊,或攜柳筐,中貯無花果,而殿以生支(Phallos)」,固純是原始的儀式,但見於藝術者,如許多陶器畫上之肩菡萏的「狂女」(Mainades)以及發風露醜的「山精」(Satyros),未始不是極有趣味的圖像。我們可以把那些原始思想的表示作古文學古美術去欣賞,或作古文化研究的資料,但若根據了這個便去批評現代的文明,這方法是不大適用的。

  其二是日本人看神話的方法,特別是對於《古事記》。日本自己有「神國」之稱,又有萬世一系的皇室,其國體與世界任何各國有異,日本人以為這就因為是神國的關係,而其證據則是《古事記》的傳說。所以在有些經國家主義的教育家煉製成功的忠良臣民看來,《古事記》是一部「神典」,裡邊的童話似的記事都是神聖的,有如《舊約》之於基督教徒,因為這是證明天孫的降臨的。關於鄰國的事我們不能像《順天時報》那樣任情的說,所以不必去多講他,但這總可以說明,我們覺得要把神話看作信史也是有點可笑的,至少不是正當的看法。十多年前日本帝國大學裡還不准講授神話學,當初我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後來看夏目漱石集中的日記,才知道因為日本是神國,講神話學就有褻瀆國體的嫌疑了。就這一件事,可以想見這種思想是多麼有勢力。可是近年來形勢也改變了,神話學的著作出板漸多,(雖然老是這兩三個著者,)連研究歷史及文化的也吸收了這類知識,在古典研究上可以說起了一個革命。做有四大厚冊(尚缺一冊,未完成)《文學上國民思想之研究》的津田博士在《神代史研究》上說,《古事記》中所記的神代故事並不是實際經過的事實,乃是國民想像上的事實;後人見了萬世一系的情形,想探究他的來源,於是編集種種傳說,成為有系統的紀載,以作說明。這個說法似乎很是簡單,而且也是當然,但在以前便不能說,(當然現在也有些人還不以為然,)更不必說能保全文學博士的頭銜了。人類學者鳥居博士新著《人類學上看來的我國上古文化》第一卷,引了東北亞洲各民族的現行宗教,來與古代日本相印證,頗有所發明;照他所講的看來,神代紀上的宗教思想大抵是薩滿教(Shamanism)的,與西伯利亞的韃靼以及回部朝鮮都有共同之點,此於人類學上自是很有意義的左證,但神典之威嚴卻也不能沒有動搖了。我說日本人容易看《古事記》的神話為史實,一方面卻也有這樣偉大之學術的進展,這一點是我們中國人不得不對著日本表示欣羡的了。

  (對於萬世一系的懷疑,在日本的學者中間並不是沒有。好些年前有一個大學教授講到進化,說即如日本的國體也要改變,因此就革了職,但我記不清這事的詳情和他的姓名了。一九二一年九月的《東方時論》上登載法學博士青木徹二的一篇隨筆,名曰Zoku Seso Ibukashiki,譯出來可以稱作「續世事之離奇」,出板後即被政府禁止,據齋藤昌三的《近代文藝筆禍史》說,「作者青木博士終以朝憲紊亂罪下獄,在這一年裡大學助教授森戶辰夫,帆足理一郎,野村隈畔等,或處徒刑,或處多大之罰金,學者之有名筆禍事件相繼發生。」除森戶外,別人的事件內容我都不很清楚,但青木博士的我還記得,雖然雜誌是禁止沒收了。他的犯罪也是因為對於萬世一系的懷疑。他對訪問的記者說明他的意思,他不滿意於一般關於國體的說法,以為日本是與世界各國絕不相同的;他不願意被人家看作一種猴子似的異於普通人類的東西,發憤要表明日本人也是人,也有人類同具的思想與希望,所以寫那一篇文章,即因此得罪在所不惜。這種精神也值得佩服,雖然與現在所談的神話問題無甚關係。)

  《古事記》神話之學術的價值是無可疑的,但我們拿來當文藝看,也是頗有趣味的東西。日本人本來是藝術的國民,他的製作上有好些印度中國影響的痕跡,卻仍保有其獨特的精彩;或者缺少莊嚴雄渾的空想,但其優美輕巧的地方也非遠東的別民族所能及。他還有他自己的人情味,他的筆致都有一種潤澤,不是乾枯粗厲的,這使我最覺得有趣味。和辻哲郎著《日本古代文化》,關於這點說的很是明白,雖然他的舉例多在《古事記》的後二卷,但就是在神話裡也可以看出一點來。不過我的譯文實在太是不行了,這在我還未動筆之先就早已明白的感到,所以走失了不少的神采。此刻只好暫時這樣的將就,先發表出來,將來如有進步當再加校訂吧。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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