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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鞭集序


  半農的詩集將要出版了,我不得不給他做一篇小序。這並不是說我要批評半農的詩,或是介紹一下子,我不是什麼評衡家,怎麼能批評,我的批評又怎能當作介紹:半農的詩的好處自有詩在那裡作證。這是我與半農的老交情,使我不得不寫幾句閒話,替他的詩集做序。

  我與半農是《新青年》上做詩的老朋友,是的,我們也發謬論,說廢話,但做詩的興致卻也的確不弱,《新青年》上總是三日兩頭的有詩,半農到歐洲去後也還時常寄詩來給我看。那時做新詩的人實在不少,但據我看來,容我不客氣地說,只有兩個人具有詩人的天分,一個是尹默,一個就是半農。尹默早就不做新詩了,把他的詩情移在別的形式上表現,一部《秋明集》裡的詩詞即是最好的證據。尹默覺得新興的口語與散文格調,不很能親密地與他的情調相合,於是轉了方向去運用文言。

  但他是駕禦得住文言的,所以文言還是聽他的話,他的詩詞還是現代的新詩,他的外表之所以與普通的新詩稍有不同者,我想實在只是由於內含的氣分略有差異的緣故。半農則十年來只做新詩,進境很是明瞭,這因為半農駕禦得住口語,所以有這樣的成功,大家只須看《揚鞭集》便可以知道這個情實。天下多詩人,我不想來肆口抑揚,不過就我所熟知的《新青年》時代的新詩作家說來,上邊所說的話我相信是大抵確實的了。

  我想新詩總是要發達下去的。中國的詩向來模仿束縛得太過了,當然不免發生劇變,自由與豪華的確是新的發展上重要的原素,新詩的趨向所以可以說是很不錯的。我不是傳統主義(Traditionalism)的信徒,但相信傳統之力是不可輕侮的;壞的傳統思想,自然很多,我們應當想法除去他,超越善惡而又無可排除的傳統,卻也未必少,如因了漢字而生的種種修辭方法,在我們用了漢字寫東西的時候總擺脫不掉的。

  我覺得新詩的成就上有一種趨勢恐怕很是重要,這便是一種融化。不瞞大家說,新詩本來也是從模仿來的,他的進化是在於模仿與獨創之消長。近來中國的詩似乎有漸近於獨創的模樣,這就是我所謂的融化。自由之中自有節制,豪華之中實含清澀,把中國文學固有的特質因了外來影響而益美化,不可只披上一件呢外套就了事。這或者是我個人的偏見也未可知,我總覺得藝術這樣東西雖是一種奢侈品,但給予時常是很吝嗇的,至少也決不浪費。向來的新詩恐怕有點太浪費了,在我這樣舊人——是的,我知道自己是很舊的人,有好些中國的藝術及思想上的傳統佔據著我的心——看來,覺得不很滿意,現在因了經驗而知稼穡之艱難,這不能不說是文藝界的一個進步了。

  新詩的手法,我不很佩服白描,也不喜歡嘮叨的敘事,不必說嘮叨的說理,我只認抒情是詩的本分,而寫法則覺得所謂「興」最有意思,用新名詞來講或可以說是象徵。讓我說一句陳腐話,象徵是詩的最新的寫法,但也是最舊,在中國也「古已有之」,我們上觀國風,下察民謠,便可以知道中國的詩多用興體,較賦與比要更普通而成就亦更好。譬如「桃之夭夭」一詩,既未必是將桃子去比新娘子,也不是指定桃花開時或是種桃子的家裡有女兒出嫁,實在只因桃花的濃豔的氣分與婚姻有點共通的地方,所以用來起興,但起興雲者並不是陪襯,乃是也在發表正意,不過用別一說法罷了。

  中國的文學革命是古典主義(不是擬古主義)的影響,一切作品都像是一個玻璃球,晶瑩透澈得太厲害了,沒有一點兒朦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種餘香與回味。正當的道路恐怕還是浪漫主義——凡詩差不多無不是浪漫主義的,而象徵實在是其精意。這是外國的新潮流,同時也是中國的舊手法;新詩如往這一路去,融合便可成功,真正的中國新詩也就可以產生出來了。

  我對於中國新詩曾搖旗呐喊過,不過自己一無成就,近年早已歇業,不再動筆了,但暇時也還想到,略有一點意見,現在乘便寫出,當作序文的材料,請半農加以指教。

  民國十五年五月三十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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