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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民歌譯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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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常頗喜歡讀民歌。這是代表民族的心情的,有一種渾融清澈的地方,與個性的詩之難以捉摸者不同,在我們沒有什麼文藝修業的人常覺得較易領會。我所喜讀的是,英國的歌詞(Ballad),一種敘事的民歌,與日本的俗謠,普通稱作「小唄」(Ko-uta)。小唄可以說是純詩,他的好處——自然是在少數的傑作裡,如不怕唐突「吾家」先王,很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意思;但是,講到底這還是他的江南的兒女文學的風趣,使我戀慕,正如我們愛好子夜歌一樣。 歌詞都是敘事詩,他的性質仿佛在彈詞與「節詩」之間,不過彈詞太長太有結構了,而節詩又太流暢,的確是近代的出品。我愛歌詞是在他的質素,有時又有點像韻文的童話;有些套語,在個人的著作中是很討嫌的,在這類民歌上卻覺得別有趣味,也是我所喜歡的一點。他講到女人總是美的,肌膚是乳白,眼睛是夏日似的明亮,腳是小的,(請中國人不要誤會,)問事總是問三遍,時日是十二個月零一日,就是文句也差不多有定式,例如—— 安尼,我要親你的面頰, 我要親你的下巴頦兒。 中國彈詞也有這種傾向,我隨手從《再生緣》卷一中引用這四句: 公子一觀心駭異, 慌忙出位正衣冠, 問聲寶眷何來此, 請把衷情訴一番。 這正是一個好例,雖然我不大喜歡,因為似乎太庸熟了。還有一層,這樣句調重疊下去,編成二三十冊的書,不知有幾萬行,自然不免令人生厭;歌詞卻總不很長,便不會有這種毛病,而且或者反成為他的一個特色了。 我在這兩樣民歌之外,還借了英語及世界語的譯本,看過一點各國的東西,有些我覺得喜歡的,用散文譯了幾首,後來收錄在《陀螺》裡邊。不過我看這些歌謠,全是由於個人的愛好,說不出什麼文藝上的大道理,或是這於社會有怎樣用處。我所愛讀的是戀愛與神怪這兩類的民歌,別的種類自然也不是沒有,反正現在也無須列舉。讀情詩大約可以說是人之常情,神怪便似乎少有人喜歡了,這在標榜寫實主義以及文學革命的現代應該是如此,雖然事實未必如此。 我說,現在中國刮刮叫地是浪漫時代,政治上的國民革命,打倒帝國主義,都是一種表現,就是在文學上,無論自稱那一派的文士,在著作裡全顯露出浪漫的色彩,完全是浸在「維特熱」——不,更廣泛一點,可以說「曼弗勒德(Manfred)熱」裡面。在這樣一個時代,驚異是不大會被冷落的,那麼,我的愛好也就差不多得到辯解了,雖然我的原因還別有所在。我對於迷信是很有趣味的,那些離奇思想與古怪習俗實現起來一定極不能堪,但在民謠童話以及古紀錄上看來,想像古今人情之同或異,另有一番意思。文人把歌謠作古詩讀,學士從這裡邊去尋證古文化,我們凡人專一且不能,卻又欲兼二,變成「三腳貓」而後已,此是凡人之悲哀,但或者說此亦是凡人之幸運,也似乎未始不可耳。 半農是治音韻學的專家,于歌謠研究極有興趣,而且他又很有文學的材能,新詩之外,還用方言寫成民歌體詩一卷,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選集國外民歌,譯成漢文,現在匯成一集,將要出板了,叫我寫一篇序,說是因為我也是喜歡民歌的。我想,我是一個「三腳貓」,關於民歌沒有什麼議論可發,只好講一點自己的事情,聊以敷衍,至於切題的說明須得讓半農自己出手。但是我有一句介紹的話可以負責聲明:半農這部《海外民歌》的確選也選得嘸啥,譯也譯得不錯。有幾首民歌曾經登在《語絲》上面,見過的人自會知道;如有人不曾見到呢,那麼買這部民歌選去一看也就知道了。總之半農的筆去寫民謠是很適宜的:《瓦缶》一集,有書為證。 中華民國十六年三月三十日,於北京西北城之苦雨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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