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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須爪序


  我是一個嗜好頗多的人。假如有這力量,不但是書籍,就是古董也很想買,無論金,石,瓷,瓦,我都是很喜歡的。現在,除了從舊貨攤收來的一塊鳳皇磚,一面石十五郎鏡和一個「龜鶴齊壽」的錢以外,沒有別的東西,只好翻弄幾本新舊書籍,聊以消遣,而這書籍又是如此的雜亂的。我也喜看小說,但有時候又不喜歡看了,想找一本講昆蟲或是講野蠻人的書來看,簡直是一點兒統系都沒有。但是有一樣東西,我總是喜歡,沒有厭棄過,而且似乎足以統一我的淩亂的趣味的,那便是神話。

  我最初所譯的小說是哈葛德與安度闌合著的《紅星佚史》(The World』s Desire by H.R.Haggard and Andrew Lang),一半是受了林譯「哈氏叢書」的影響,一半是闌氏著作的影響。我在東京的書店買到了「銀叢書」(The Silver Library)中的《習俗與神話》(Custom and Myth)《神話儀式與宗教》(Myth,Ritual and Religion)等書,略知道人類學派的神話解釋,對於神話感得很深的趣味,二十年來沒有改變。我不能說什麼是我的職業,雖然現在是在教書,但我可以說我的趣味是在於希臘神話,因為希臘的是世界的最美的神話。我有時想讀一篇牧歌,有時想知道蜘蛛的結婚,實在就只是在圈子裡亂走,我似乎也還未走出這個圈子。

  我看神話或神話學全是為娛樂,並不是什麼專門的研究。但有時也未嘗沒有野心,想一二年內自己譯一部希臘神話,同時又希望有人能夠編譯或著述一部講文化或只是宗教道德起源發達的略史。我平常翻開芬蘭威斯忒瑪耳克(E.Westermarck)教授那部講道德觀念變遷的大著,總對他肅然起敬,心想這於人類思想的解放上如何有功,真可以稱是一部「善書」。在相信天不變道亦不變的中國,實在切需這類著作,即使是一小冊也好。能夠有人來做,表示道德是並非不變的,打破一點天經地義的迷夢,有益於人心世道實非淺鮮。我以前把這件事託付在研究社會學的朋友身上,荏苒十年,杳無希望,因為那些社會學者似乎都是弄社會政策的,只注意現代,於歷史的研究大抵不著重的。

  這件事好像是切望中國趕快成為一個像樣的民主國,急切不能成功,本來也是難怪的,雖然也難免略略地失望。但是這兩年來,紹原和我玩弄一點筆墨遊戲,起手發表《禮部文件》,當初只是說「閒話」,後來卻弄假成真,紹原的《禮部文件》逐漸成為禮教之研究,與我所期望於社會學家的東西簡直是殊途而同歸,這實在是很可喜的。我現在所要計畫的是,在紹原發刊他的第幾卷的論文集時我應當動手翻譯我的希臘神話。

  紹原是專攻宗教學的。我當紹原在北京大學時就認識他。有一天下課的時候,紹原走來問我日本的什麼是什麼東西,領我到圖書館閱覽室,找出一本叫做「亞細亞」的英文月報翻給我看,原來是什麼人譯的幾首「Dodoitsu」,日本人用漢字寫作「都都逸」,是近代的一種俗歌。我自己是喜歡都都逸的,卻未必一定勸別人也去硬讀,但是紹原那種探查都都逸的好奇與好事,我覺得是很可貴的,可以說這就是所以成就那種研究的原因,否則別人剃鬍鬚,咬指甲,幹他什麼事,值得這樣注意呢。紹原學了宗教學,並不信那一種宗教,雖然有些人頗以為奇,(他們以為宗教學者即教徒,)其實正是當然的,而且因此也使他更適宜於做研究禮教的工作,得到公平的結論。

  紹原的文章,又是大家知道的,不知怎地能夠把謹嚴與遊戲混和得那樣好,另有一種獨特的風致,拿來討論學術上的問題,不覺得一點兒沉悶。因為這些緣故,我相信紹原的研究論文的發刊一定是很成功的。有人對於古史表示懷疑,給予中國學術界以好些激刺,紹原的書當有更大的影響,因為我覺得紹原的研究於闡明好些中國禮教之迷信的起源,有益於學術以外,還能給予青年一種重大的暗示,養成明白的頭腦,以反抗現代的復古的反動,有更為實際的功用。我以前曾勸告青年可以拿一本文法或幾何與愛人共讀,作為暑假的消遣,現在同樣的毫不躊躕地加添這一小本關於發須爪的迷信——禮教之研究的第一卷,作為青年必讀書之一,依照了我個人的嗜好。

  民國十五年十一月一日,於北京苦雨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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