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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的故事序


  馮文炳君的小說是我所喜歡的一種。我不是批評家,不能說他是否水平線以上的文藝作品,也不知道是那一派的文學,但是我喜歡讀他,這就是表示我覺得他好。

  我所喜歡的作品有好些種。文藝復興時代說猥褻話的裡昂醫生,十八世紀講刻毒話的愛耳蘭神甫,近代做不道德的小說以及活剖人的心靈的法國和瑞典的狂人,……我都喜歡讀,不過我不知怎地總是有點「隱逸的」,有時候很想找一點溫和的讀,正如一個人喜歡在樹陰下閑坐,雖然曬太陽也是一件快事。我讀馮君的小說便是坐在樹陰下的時候。

  馮君的小說我並不覺得是逃避現實的。他所描寫的不是什麼大悲劇大喜劇,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這卻正是現實。特別的光明與黑暗固然也是現實之一部,但這盡可以不去寫他,倘若自己不曾感到欲寫的必要,更不必說如沒有這種經驗。文學不是實錄,乃是一個夢:夢並不是醒生活的複寫,然而離開了醒生活夢也就沒有了材料,無論所做的是反應的或是滿願的夢。

  馮君所寫多是鄉村的兒女翁媼的事,這便因為他所見的人生是這一部分——其實這一部分未始不足以代表全體:一個失戀的姑娘之沉默的受苦未必比蓬發薰香,著小蠻靴,胸前掛雞心寶石的女郎因為相思而長籲短歎,尋死覓活,為不悲哀,或沒有意思。將來著者人生的經驗逐漸進展,他的藝術也自然會有變化,我們此刻當然應以著者所願意給我們看的為滿足,不好要求他怎樣地照我們的意思改作,雖然愛看不愛看是我們的自由。

  馮君著作的獨立的精神也是我所佩服的一點。他三四年來專心創作,沿著一條路前進,發展他平淡樸訥的作風,這是很可喜的。有茀羅倍耳那樣的好先生,別林斯奇那樣的好批評家,的確值得也是應該聽從的,但在中國那裡有這些人;你要去找他們,他不是叫你拿香泥塑一尊女菩薩,便叫你去數天上的星,結果是筋疲力盡地住手,假如是聰明一點。馮君從中外文學裡涵養他的趣味,一面獨自走他的路,這雖然寂寞一點,卻是最確實的走法,我希望他這樣可以走到比此刻的更是獨殊的他自己的藝術之大道上去。

  這種叢書,向來都是沒有別人的序的,但在一年多前我就答應馮君,出小說集時給做一篇序,所以現在不得不寫一篇。這只代表我個人的意見,並不是什麼批評。我是認識馮君,並且喜歡他的作品的,所以說的不免有點偏,倘若當作批評去看,那就有點像「戲臺裡喝彩」式的普通評論,不是我的本意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三十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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