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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號的用處


  前幾天林語堂先生的一篇提倡「幽默」的文章裡,提起一個名叫什麼然的人,我聽了不免「落了耳朵」,要出來說明幾句,因為近來做雜感而名叫什麼「然」的人除我之外只有一位「浩然」先生,所以我至少有五成的可以說話的資格。我對於林先生並沒有什麼抗議要提出,只要想略略說明用別號的意思罷了。

  我平常用這個名字,總當作姓陶名然,(古有計然,)其實,瞞不過大家,這只是一個別號,再也用不著說。這個出典,即在「宣南」的陶然亭,也極顯而易見,——那就是金心異等被打之處。至於為什麼用這個別號,這卻沒有很大的意思,不過當作別號,即用以替代比較固定的真姓名。

  那麼大家一定要問,為什麼不用真姓名的呢?對於這個問題,可以有好幾種冠冕堂皇的答案,但在我老實的說來,可以答說為的是省麻煩。列位知道中國是一個顛倒的國度,是「寫字從右起,吃飯最後吃湯」,老年人講戀愛,青年人維持禮教的國,我們講話如稍不小心,便要大逢後生家的怒,即使不被斥為「混蛋」,——這是說徼天之幸,——也必定被指為偏激。我的同排行的浩然先生便已經被鑒定為日本人,我大約也不久可以變印度人,因為我不大贊成驅逐「亡國奴」太戈爾。

  還有一層,除了時常說些不相干的話去「激惱」青年之外,我又喜歡講一點不大正經的話頭,更要使得有肉欲可言的二三十歲的道學先生暴跳如雷,叫我聽了不禁害怕起來。大家要滅宗教而朝食的時候,我以為個人可以不信宗教,宗教卻總是不可除滅的;大家正在排日的時候,我卻覺得日本的文化自有特殊的價值,又特別喜歡那「窯子式」的繪畫與歌曲。嗟夫,惡人之所好,好人之所惡,其不至於被「打攢盤」者蓋幾希矣!用一個別號,即所以解決這個難題,雖然被鑒定為某國的人,但援「吳吾自有吳吾負責」之例也就可以推託過去。這種金蟬脫殼之計本來不是正當辦法,但在我們中國實在是一個必要的方便法門呀。

  中國人雖然喜歡聽說笑話,(當然是三河縣老媽的笑話,)對於「幽默」或「愛倫尼」(Irony)卻完全沒有理解的能力。三年前的六月三日北京八校職教員在新華門被軍警打傷,政府發表公文說是自己碰傷,我在十日的《晨報》上做了一篇《碰傷》的雜感,中間有一段說:

  「三四年前浦口下關間渡客的一隻小輪,碰在停泊江心的中國軍艦的頭上,立刻沉沒,據說旅客一個都不少。(大約上船時曾經點名報數,有賬可查的。)過了一兩年後,一隻招商局的輪船,又在長江中碰在當時國務總理所坐的軍艦的頭上,隨即沉沒,死了若干沒有價值的人。年月與兩方面的船名,死者的人數,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上海開追悼會的時候,有一幅挽聯道,『未必同舟皆敵國,不圖吾輩亦清流。』

  因此可以知道,碰傷在中國是常有的事。至於完全責任,當然由被碰的去負擔。……」

  這些話並不能算怎麼深奧,但是你想結果如何,有一位青年寫信來大罵,說是政府的走狗。倘若真是的,那麼恰合於「吃了你的酒,出了你的醜」的老話,倒還有點趣向,可惜我白得了這個名譽職,實在是「不當人子」。不過當時只署個別號,所以這走狗的頭銜也由他去戴,我自己樂得逍遙自在了。

  這是用別號的一點好處。——然而,「吳吾」先生到底不足法,那些人言也不足畏,我們以後或者還是照林先生所說,用真姓名來說中國人所不很懂的笑話罷。(署名陶然)

  (十三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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