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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眾的詩歌


  我在一張包洋布來的紙上,看見一首好詩,今抄錄於下:

  「要把酒字免了去,若要請客不能把席成。要把色字免了去,男女不能把後留,逢年過節誰把墳來上。要把財字免了去,國家無錢買賣不周流。要把氣字免了去,眾位神仙成不能。吃酒不醉真君子,貪色不迷是英豪。」

  這首詩當然是布店裡的朋友所寫,如不是他的著作,也必定是他所愛讀的作品。我看了發生兩種感想,第一是關於民眾文學的形式的,第二是關於他的思想的。

  我們看這一首,與許多的劇本山歌相同,都是以七言為基本,因此多成為拙笨單調的東西。他們仿佛從詩(而且是七言的)直接變化出來,不曾得到詞曲的自由句調的好影響。但是有一種特色,便是不要葉韻,也不限定兩句一聯,可以隨意少多。這雖然只是據了這一首而言,但在別種山歌等等中間一定也有同樣的例可以尋到。

  其次這詩裡所說的話,實在足以代表中國極大多數的人的思想。妥協,順從,對於生活沒有熱烈的愛著,也便沒有真摯的抗辯。他辨護酒色財氣的必要,只是從習慣上著眼,這是習慣以為必要,並不是他個人以為必要了。

  我們或者可以替他分辯,說這是由於民眾詩人的設想措詞的不完密,但直捷了當的說「我是要吃酒……的」,實在要比委曲的疏解更要容易,不過中國的民眾詩人沒有這個膽力,——或者也沒有這個欲得的決心。倘如有威權出來一喝,說「不行!」我恐怕他將酒色財氣的需要也都放棄了,去與威權的意志妥協,因為中國的人看得生活太冷淡,又將生活與習慣併合了,所以無怪他們好像奉了極端的現世主義生活著,而實際上卻不曾真摯熱烈的生活過一天。

  但是無論形式思想怎樣的不能使我們滿足,對於民眾藝術內所表現的心情,我們不能不引起一種同情與體察。太田君在《食後之歌》的序裡說,「嘗異香之酒,一面耽想那種鄙俗的但是充滿眼淚的江戶平民藝術以為樂」,這實在是我們想瞭解民眾文學的人所應取的態度。

  (九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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