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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弟兄


  前幾時有畫家拿了所畫魯迅像的底稿來給我看,叫提意見,我對於藝術是外行,但單說像不像,那總是可能的。這像不像也有區別,大概可以分作兩點來說,即一是形狀,二是精神,假如這說得有點唯心,或者可以說是神氣吧。老實說來,我看見有些魯迅畫像連形狀都不大像,有些容貌像了,而神氣不很對,換句話說是不夠全面的。因為魯迅對人有兩種神氣,即是分出敵與友來,表示得很明顯,其實平常人也是如此,只是表現得要差一點罷了。他對於偽正人君子等敵人,態度很是威猛,如在文章上所看見似的,攻擊起來一點不留情,但是遇見友人,特別是青年朋友的時候,他又是特別的和善,他的許多學生大抵都可以作證。

  平常的魯迅畫像大抵以文章上得來的印象為依據,畫出來的是戰鬥的魯迅一面,固然也是真相,但總不夠全面。這回畫家拿來給我看的,我覺得卻能含有上邊所說的兩樣神氣,那時便把這外行人的讚語獻給了畫家了。不但是畫像,便是在文章上,關於魯迅也應該說得全面一點,希望和他有過接觸的人,無論同僚(現在大概絕無僅有了),學生,做過文學,藝術,革命運動的同志,誠實的根據回憶,寫出他少有人知道的這一方面,來作紀念。家屬來寫這類文章,比較不容易,許多事情中間挑選為難,是其一,寫來易涉寒傖,是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現在且就魯迅所寫的兩篇作品來加以引伸,挑選的問題可以沒有了,餘下的問題是看能不能適當的寫下來。

  第一篇文章是散文集《野草》裡的《風箏》。這篇文章流傳得很廣,因為我記得曾經選入教科書選本之類,所以知道的人很多,有教師寫信來問,這小兄弟是誰,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只能回答說明,這類文章都是歌德的所謂「詩與真實」,整篇讀去可以當作詩和文學看,但是要尋求事實,那就要花一點查考分別的工夫了。文中說他不愛放風箏,這大抵是事實,因為我的記憶裡只有他在百草園裡捉蟋蟀,摘覆盆子等事,記不起有什麼風箏。但是他說也不許小兄弟去放,一天發見小兄弟松壽在偷偷的糊蝴蝶風箏,便發了怒,將蝴蝶的一支翅骨折斷,又將風輪擲在地下,踏扁了。事隔多年之後,瞭解了遊戲是兒童的正當的行為,心裡覺得很抱歉,想對小兄弟說明這意思,可是後來談及的時候,小兄弟卻是像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說「有過這樣的事麼?」什麼也不記得了。

  這裡主要的意思是說對於兒童與遊戲的不瞭解,造成幼小者的精神上的虐待(原文雲虐殺),自己卻也在精神上受到懲罰,心裡永遠覺得沉重。作者原意重在自己譴責,而這些折毀風箏等事乃屬￿詩的部分,是創造出來的。事實上他對於兒童與遊戲並不是那麼不瞭解,雖然松壽喜愛風箏,而他不愛放風箏也是事實。據我所記憶,松壽不但愛放風箏,而且也的確善於糊制風箏,所糊有蝴蝶形老鷹形的各種,蝴蝶的兩眼不必說,在腿的上下兩部分也都裝上靈活的風輪(術語稱曰風盤),還有裝「鬥線」,即風箏正面的倒三角形的線,總結起來與線索相聯接處,也特別巧妙,幾乎超過專家,因為自製的風箏大抵可以保險,不會在空中翻筋斗的。我曾經看,也幫助他糊過放過,但是這時期大概在戊戌(一八九八)年以後,那時魯迅已進南京學堂去了。魯迅與小兄弟松壽的事情還有一件值得記述一下。

  大概是乙未(一八九五)年的正月,魯迅和我和松壽三人(那時四弟椿壽尚在,但年只三歲)各從壓歲錢內拿出五十文來,合買了一本《海仙畫譜》。原來大概是由於小兄弟動議,願意加入合作的吧,可是後來不知道是因為書沒有意思,還是不能隨意取閱的緣故呢,他感覺不滿意,去告訴了父親伯宜公。伯宜公正躺在小榻上抽鴉片煙,便叫拿書來看,魯迅當時頗有點兒惶恐,因為那時買書還是瞞著大人們的。可是伯宜公對於小孩卻是頗有理解,他拿過去翻閱了一遍,並不說什麼話,仍舊還了我們了。

  魯迅剛讀過《詩經》,小雅裡《巷伯》一篇大概給他很深的印象,因此他有一個時候便給小兄弟起了一個綽號,便是「讒人」。但是小兄弟既然還未讀書,也不明白它的意義,並不介意,不久也就忘了。此外又給小兄弟起過別的綽號,叫作「眼下痣」,因為他在眼睛底下有一個黑痣,這個別號使用得相當久,比較複雜的含有滑稽與親愛的意味。

  第二篇小說是在《彷徨》裡邊,題目便叫作「弟兄」。這篇既然是小說,論理當然應該是詩的成分加多了,可是事實卻並不如此,因為其中主要關於生病的事情都是實在的,雖然末後一段裡夢的分析也帶有自己譴責的意義,那卻可能又是詩的部分了。文中說張沛君因為他的兄弟靖甫生病,很是著急,先請同寓白問山看,說是「紅斑痧」,他更是驚惶,竭力設法請了德國醫生來,診斷是「疹子」,這才放了心。沛君與靖甫很是友愛,但在心裡沛君也不能沒有私心,他怕靖甫死後遺族要他扶養,怕待子侄不能公平,於是造成了自己譴責的惡夢。事實上他也對我曾經說過,在病重的時候「我怕的不是你會得死,乃是將來須得養你妻子的事」。但是這些都不重要,我們要說的是那中間所有的事實。先在這裡來摘錄我舊日記的一部分,這是從一九一七年五月八日起頭的。

  八日,晴。上午往北大圖書館,下午二時返。自昨晚起稍覺不適,似發熱,又為風吹少頭痛,服規那丸四個。

  九日,晴,風。上午不出門。

  十一日,陰,風。上午服補丸五個令瀉,熱仍未退,又吐。

  十二日,晴。上午往首善醫院乞診,雲是感冒。

  十三日,晴。下午請德國醫生格林來診,雲是疹子,齊壽山君來為翻譯。

  十六日,晴。下午請德國醫生狄博爾來診,仍齊君通譯。

  二十日,晴。下午招匠來剪髮。

  廿一日,晴,風。上午寫日記,自十二日起未寫,已閱二星期矣。下午以小便請醫院檢查,雲無病,仍服狄博爾藥。

  廿八日,晴。下午得丸善十五日寄小包,內梭羅古勃及庫普林小說集各一冊。

  我們根據了前面的日記,再對於本文稍加說明。小說中所稱「同興公寓」,那地方即是紹興縣館,但是那高吟白帝城的對面的寓客卻是沒有的,因為那補樹書屋是個獨院,南邊便是供著先賢牌位的仰蕺堂的後牆。

  其次,普悌思大夫當然即是狄博爾,據說他的專門是婦科,但是成為北京第一名醫,一般內科都看,講到診金那時還不算頂貴,大概出診五元是普通,如本文中所說。請中醫來看的事,大概也是實有的,但日記上未寫,有點記不清了,本文加上一句「要看你們的家運」的話,這與《朝花夕拾》中陳蓮河說的「可有什麼冤愆」互為表裡,作者遇到中醫是不肯失掉機會,不以一矢相加遺的。

  其三,醫生說是疹子,以及檢查小便,都是事實,雖然後來想起來,有時也懷疑這恐怕還是猩紅熱吧。其四,本文中說取藥來時收到「索士」寄來的一本《胡麻與百合》,實在乃是兩冊小說集,後來便譯了兩篇出來,都登在《新青年》上,其中庫普林的《皇帝的公園》要算是頂有意思。本文中說沛君轉臉去看窗上掛著的日曆,只見上面寫著兩個漆黑的隸書:廿七。這與日記上所記的廿八只是差了一天。

  以上是我在「彷徨衍義」中的一節,現在幾乎全抄了來,再稍為補充一點兒。當時魯迅所用的聽差即是會館裡的「長班」的兒子,魯迅送他一個外號曰公子,做事有點麻胡,所以看病的事差不多由他下班後自己來辦。現在只舉一例,會館生活很是簡單,病中連便器都沒有,小便使用大玻璃瓶,大便則將骨牌凳放翻,洋鐵簸箕上厚鋪粗草紙,姑且代用,有好多天都由魯迅親自拿去,倒在院子東南角的茅廁去。這似乎是一件瑣屑的事,但是我覺得值得記述,其餘的事情不再多說也可以了。

  此外還有一點,雖然與小說無關,似可附帶的一說,便是魯迅的肯給人家看稿,修改,抄錄。對於一般青年朋友,他也是一樣,我現在只是根據自己的記憶來說罷了。過去在東京的時候,我們翻譯小說賣錢,如《紅星佚史》以至《勁草》,又編刊《域外小說集》,所譯原稿都由他修正一過,再為謄清。後來在紹興縣館,我在北大教書的講義,給《新青年》翻譯的小說,也是如此,他總叫起了草先給他一看,又說你要去上課,晚上我給你抄了吧。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久遠了,現在似乎也無須再提,可是事有湊巧,前幾時在故紙堆中找著了若干頁舊稿,乃是《域外小說集》第三冊的一部分稿子,這就令我又想起舊事來了。《域外小說集》第二冊的末頁登有預告,其中一項是匈牙利密克劄特的《神蓋記》,那時譯出了第一卷,經魯迅修改過,這篇稿這回找了出來了。我們找到了英文譯本,又在德國舍耳的《世界文學史》上見到作者的照相,更是喜歡,發心譯它出來,可是《域外小說集》第二冊以後不能出版,所以這譯稿也只有那第一卷。英譯原書前年借給了康嗣群君,由他譯成中文,沿用原書名字曰「聖彼得的傘」,在上海出版了。這是很可喜的一件事,如今舊譯稿第一卷又于無意中發見,不但是《域外小說集》有關的唯一的資料,而且還可以看出魯迅親筆的綿密修改的痕跡,更是可以珍重了。原稿寄給上海的唐弢先生,由他轉交魯迅紀念館,讀者當可以看得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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