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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之書序


  方紀生君譯岡倉氏所著《茶之書》為漢文,屬寫小序。余曾讀《茶之書》英文原本,嗣又得見村岡氏日本文譯本,心頗歡喜,喤引之役亦所甚願,但是如何寫法呢。關於人與書之解釋,雖然是十分的想用心力,一定是罣一漏萬,不能討好,唯有藏拙乃是上策,所以就擱下來了。近日得方君電信知稿已付印,又來催序文,覺得不能再推託了,只好設法來寫,這回卻改換了方法,將那古舊的不切題法來應用,似乎可以希望對付過去。我把岡倉氏的關係書類都收了起來,書幾上只擺著一部陸羽的《茶經》,陸廷燦的《續茶經》,以及劉源長的《茶史》。我將這些書本胡亂的翻了一陣之後,忽然的似有所悟。這自然並不真是什麼的悟,只是想到了一件事,茶事起於中國,有這麼一部《茶經》,卻是不曾發生茶道,正如雖有《瓶史》而不曾發生花道一樣。這是什麼緣故呢。

  中國人不大熱心于道,因為他缺少宗教情緒,這恐怕是真的,但是因此對於道教與禪也就不容易有甚深瞭解了罷。這裡我想起中國平民的吃茶來。吃茶的地方普通有茶樓茶園等名稱,此只是說村市的茶店,蓋茶樓等處大抵是蘇杭式的吃茶點的所在,茶店則但有清茶可吃而已。茹敦和《越言釋》中店字條下雲,「古所謂坫者,蓋壘土為之,以代今人卓子之用。北方山橋野市,凡賣酒漿不托者,大都不設卓子而有坫,因而酒曰酒店,飯曰飯店。即今京師自高粱橋以至圓明園一帶,蓋猶見古俗,是店之為店,實因坫得名。」

  吾鄉多樹木,店頭不設坫而用板桌長凳,但其素樸亦不相上下,茶具則一蓋碗,不必帶托,中泡清茶,吃之歷時頗長,曰坐茶店,為平民悅樂之一。士大夫擺架子不肯去,則在家泡茶而吃之,雖獨樂之趣有殊,而非以療渴,又與外國入蔗糖牛乳如吃點心然者異,殆亦意在賞其苦甘味外之味歟。紅茶加糖,可謂俗已。茶道有宗教氣,超越矣,其源蓋本出於禪僧。中國的吃茶是凡人法,殆可稱為儒家的,《茶經》雲,啜苦咽甘,茶也,此語盡之。中國昔有四民之目,實則只是一團,無甚分別,搢紳之間反多俗物,可為實例,日本舊日階級儼然,風雅所寄多在僧侶以及武士,此中同異正大有考索之價值。

  中國人未嘗不嗜飲茶,而茶道獨發生於日本,竊意禪與武士之為用蓋甚大,西洋人譚茶之書固多聞所未聞,在中國人則心知其意而未能行,猶讀語錄者看人坐禪,亦當覺得欣然有會。一口說東洋文化,其間正複多歧,有全然一致者,亦有同而異,異而同者,關於茶事今得方君譯此書,可以知其同中有異之跡,至可忻感,若更進而考其意義特異者,於瞭解民族文化上亦更有力,有如關於粢與酒之書,方君其亦有意於斯乎。

  中華民國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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