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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九述略


  甲申年又來到了。我們這麼說,好像是已經遇見過幾回甲申年似的,這當然不是。我也是這回才算遇見第二回的甲申年,雖然精密一點的算,須得等到民國三十四年,我才能那麼說,因為六十年前的今日我實在還沒有出世也。說到甲申,大家仿佛很是關心,這是什麼緣故呢?崇禎十七年甲申是崇禎皇帝殉國明亡的那一年,至今恰是三百年了。這個意義之重大是不必說的。

  民國初年我在紹興,看見大家拜朱天君,據說這所拜的就是崇禎皇帝。朱天君像紅臉,被發赤足,手執一圈,雲即象徵縊索,此外是否尚有一手握蛇,此像雖曾見過,因為系三十年前事,也記不清楚了。民間還流行一種《太陽經》,只記得頭一句云:

  「太陽明明朱光佛。」這顯然是說明朝皇帝,其中間又有一句云:

  「太陽三月十九生。」三月十九日正是崇禎皇帝的忌辰,則意義自益明瞭了。年代相隔久遠,東南海邊的人民尚在那麼懷念不忘,可見這一年的印象是多麼深刻。現今民國建立,初次遇見甲申之年,撫今追昔,樂少哀多,聞有識者將發起大會,以為紀念,此正是極當然的事也。

  中國古來皇帝國亡身殉者並不少,民間並未見得怎麼紀念。李自成本來不是好東西,但總也比得過明太祖,若是他做得下去,恐怕這件事或者也就麻胡過下了吧。可是清兵被吳三桂請了進來,定鼎燕京,遺老在東南及西南方面力謀反抗,事雖不成,其影響于人心者實深而且大,末後雖化而為宗教儀式,亦尚歷久不滅焉。但是就當年事實而論,崇禎與明朝其時已為人所共棄,不,至少也為北京內臣外臣之所棄了。吳慶坻著《蕉廊脞錄》卷五云:

  「閱《流寇長編》,卷十七紀甲申三月甲辰日一事雲,京官凡有公事,必長班傳單,以一紙列銜姓,單到寫知字。兵部魏提塘,杭州人,是日遇一所識長班亟行,叩其故,於袖出所傳單,乃中官及文武大臣公約開門迎賊,皆有知字,首名中官則曹化淳,大臣則張縉彥。此事萬斯同面問魏提塘所說。按京師用長班傳送知單,三百年來尚沿此習,特此事絕奇,思宗孤立之勢已成,至中官宰相倡率開門迎敵,可為痛哭者矣。」京中大小臣工既已如此,人民卻是如何?知單開城這種闊綽舉動,固然沒有他們的分,但是秦晉燕豫這幾省當流寇的人雖是為生計所迫,而倒戈相向,也顯然是視君如寇讎了。朱舜水著《陽九述略》中第一篇致虜之由云:

  「中國之有逆虜之難,貽羞萬世,固逆虜之負恩,亦中國士大夫之自取之也。語曰,木必朽而後蛀生之,未有不朽之木蛀能生之者也。楊鎬養寇賣國,前事不暇瀆言,即如崇禎末年縉紳罪惡貫盈,百姓痛入骨髓,莫不有時日曷喪及汝偕亡之心,故流賊至而內外響應,逆虜入而迎刃破竹,惑其邪說流言,竟有前徒倒戈之勢,一旦土崩瓦解,不可收拾耳。不然,河北二十四郡豈無堅城,豈無一人義士,而竟令其韜戈服矢,入無人之境至此耶。總之莫大之罪盡在士大夫,而細民無知,徒欲泄一朝之憤,圖未獲之利,不顧終身及累世之患,不足責也。」下文敘說明朝以制義舉士,士人以做文章為手段,做官為目的,不復知讀書之義,因此無惡不作,列舉現任官與在鄉官害民之病,凡七八百言,末了結論云:

  「總之官不得人,百蔽叢集。百姓者黃口孺子也,絕其乳哺,立可餓死,今乃不思長養之方,獨工掊克之術,安得而不窮。既被其害,無從表白申訴,而又愁苦無聊,安得不憤懣切齒,為盜為亂,思欲得當,以為出爾反爾之計。……是以逆虜乘流寇之訌而陷北京,遂布散流言,倡為均田均役之說,百姓既以貪利之心,兼欲乘機而伸其抑鬱無聊之志,於是合力一心,翹首徯後。彼百姓者,分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神,其心既變,川決山崩。以百姓內潰之勢,歆之以意外可欲之財,以到處無備之城,怖之以狡虜威約之漸,增虜之氣,以相告語,誘我之眾,以為前驅,所以逆虜因之,溥天淪喪,非逆虜之兵強將勇,真足無敵也,皆士大夫為之驅除耳。」《陽九述略》收在《舜水文集》中,作為卷二十七,又有單行本,與卷二十八《安南供役紀事》同作一冊,寒齋於全集外亦有此本,封套上有橢圓朱文木印雲,全集抄出印本五十部之一。

  民國初年有重編鉛印全集,雲校勘出馬一浮手,而頗多謬誤,今所據仍為日本刻本。此文末署辛醜年六月,蓋明亡後十七年,留予其門人安東守約,文經傳刻,多有生澀處,或由字誤亦未可知,今悉仍其舊。所說官民斷送明朝本非新的發見,唯語頗深切,且謂清兵宣傳均田,人民悉受其愚,此種傳說殊有意義,覺得更值得提出來加以注意者也。

  民不聊生,鋌而走險,此亦是古已有之,或者如朱君所言,不足責矣。但是士大夫,為什麼至於那麼不成樣子的呢?說是崇禎皇帝刻薄寡恩,卻也並沒有什麼對不起他們的地方,何至與流寇同一鼻孔出氣,這個原因一定是有而且很深的。我在小時候看過些明末的野史,至今還不能忘記的是張獻忠這一段之外便是魏忠賢的一段,我覺得造生祠是劃時代的大事,是士大夫墮落的頂點。看過的書一時找不著了,只就《二申野錄》卷七天啟六年丙寅項下摘抄本文雲,浙江巡撫潘汝楨請俯輿情,鼎建廠臣祠宇,賜額以垂不朽,從之。小注云:

  「禮部閻可陞曰,二三年建媚獻祠,幾半海內,除台臣所劾外,尚有創言建祠者李蕃也。其天津河間真定等處倡率士女,醵金建祠,上樑迎像,行五拜禮,呼九千九百歲,目中真不知有君父矣。創建兩祠者李精白也。其迎忠像旗幟上對聯有雲,至神至聖,中乾坤而立極,多福多壽,同日月以常明。若乃毛一鷺之建祠應天,姚宗文張翼明建祠於湖廣大同,朱蒙童建祠於延綏,劉詔薊州建祠用冕旒金像,吳淳夫臨清祠毀民房萬余間,河南建祠毀民房一萬七十餘間,江西建祠毀先賢澹台滅明之祠,諸如此輩不可勝紀。上得罪於名教,下播惡於生民,取百取千,只博泥沙之用,築愁築怨,爭承屍祝之歡,皆汝楨之疏作之俑也。」

  至於生祠的名號,據《兩朝識小錄》說,自永恩祠創始而後,有懷仁,崇仁,隆仁,彰德,顯德,懷德,昭德,茂德,戴德,瞻德,崇功,報功,元功,旌功,崇勳,茂勳,表勳,感恩,祝恩,瞻恩,德馨,鴻惠,隆禧,已是應有盡有,就只沒有說出聖神這兩字來,但杭州的祠建于關嶽兩祠之間,國子監生陸萬齡呈請建祠於太學之側,則也就是這個意思了。陸監生請以魏忠賢配享孔子疏雲,孔子作《春秋》,廠臣作《要典》,孔子誅少正卯,廠臣誅東林黨人,禮宜並尊。此種功夫原是土八股的本色,唯其有此精神,乃能知單迎賊,舜水列舉士大夫的惡跡,而未曾根究到這裡,殆只知症候而未明其病根也。

  十幾年前我曾寫過一篇《閉戶讀書論》,其中有雲,我始終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書,他很誠懇地告訴我們過去曾如此,現在是如此,將來也是如此。這話未免太陰沉一點了吧,我願意改過來附和巴古寧的舊話,說歷史的用處是在警告我們不要再如此。明朝甲申之變至少也該給我們一個大的教訓。民不聊生,為盜為亂,又受外誘,全體崩潰,是其一。士人墮落,唯知做官,無惡不作,民不聊生,是其二。

  這兩件事斷送了明朝,至今已是三百年,引起現在人的追悼,繼以嗟歎,末了卻須得讓我們來希望,如巴古寧所說,以後再沒有這些毛病了。《阿房宮賦》雲,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這兩句話已經成為老生常談,卻是很有意義的,引來作結,倒也適宜。論史事亦殊危險,容易近於八股,故即此為止,不復多贅。

  中華民國三十三年二月十八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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