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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日記及其他


  不佞離鄉已久,有二十五年不曾入浙江境了。可是至今還頗有鄉曲之見,特別是關於文獻一方面,很想搜集一點鄉賢著述,以清代為主,宋明的如有自然也收,但如陸放翁,王龍溪,徐文長,陶石匱石樑,王季重,張宗子諸大家而外,有些小詩文集便很難訪求了,所得遂以清代為多,這也是自然的結果。一面我又在找尋亂時的紀錄,這乃以洪楊時為主,而關於紹興的更為注意,所得結果很是貧弱,除了陳晝卿的《蠡城被寇記略》,楊德榮的《夏蟲自語》一二小篇以外,沒有什麼好資料,使我大為失望。

  後來翻閱陳晝卿的《補勤詩存》,在卷十三還山酬唱中有一詩題雲,魯叔容虎口見聞錄,小注雲,「紹城之陷,魯叔容陷賊中,蹲踞屋上,倚牆自蔽,晝伏夜動,凡八十日,幾死者數,僅以身免,然猶默記賊中事為一書,事後出以示人,不亞《揚州十日記》也。」又見孫子九的《退宜堂詩集》卷二有詩題雲,「題魯叔容濺淚日記,並序」。序雲,「叔容陷賊中閱八十日,排日書聞見成編,餘取少陵詩語名之,並題兩絕句。」同卷中又有題雲,「嚴菊泉廣文逸自賊中,賦贈,並序」。茲錄其序與詩於下:

  「城陷,菊泉虜系,夜將半,賊遍索賂,斫一人顱,銜刀燈下示怖眾。尋縛十四人遞戮之,既十人遽止,菊泉竟免,次三人袁杜姚並得逸。

  聽談已事淚交頤,生死須臾命若絲,夜半燈光亮於雪,銜刀提出髑髏時。」於是我記住了魯叔容的名字,卻不知道其日記是否尚存,其次是嚴菊泉,也不知道他有否著述。這樣荏苒的過了二十年之後,於民國癸酉元旦,在廠甸土地廟的書攤上,忽然見到一本陶心雲題簽的《虎口日記》,內署於越遁安子述,可是陳元瑜序中明明說叔容,孫子九陳晝卿的題詞亦皆在,而且還有嚴菊泉的詩兩首,署會稽嚴嘉榮菊泉。其詩云:

  錦繡蠡城付劫灰,一編野史出新裁,
  懍然變色思談虎,我亦曾從虎穴來。
  殺人如草血風腥,咋舌誰疑語不經,
  天遣才人遭厄運,從教魑魅寫真形。

  《虎口日記》題葉後書光緒丙申季春鋟于福州,不知為何人所刊,別無記錄,陳元瑜序署同治壬戌,序中稱「虎口日記」,似其原名如此,孫氏題詩在癸亥,陳氏則在丙寅,書名皆不同,豈最初實為見聞錄,其後又改為日記歟。魯叔容不知其名,《紹興縣誌局資料長編》引補過老人《鄉隅紀聞》,記魯叔容事,大旨亦只是根據日記,唯雲山陰人,年七十卒,今假定辛酉遭難時年三十,則至丙申才六十六歲,計刻日記時其人當尚存也。

  嚴菊泉的著作雖不可見,但是其履歷卻容易查得多多了。據《光緒甲午科浙江鄉試同年齒錄》,中式第六十一名嚴弼,即是菊泉的次子,不過日記題詞署會稽,而這裡寫的是山陰,恐應以此為准。上欄開列父嘉榮,注雲,「字懷慶,號菊泉,府學增廣生,道光乙未恩科舉人,甲辰會試薦卷,乙巳恩科會試堂備。大挑二等,選授平湖學教諭,內閣中書銜,推升嘉興府學教授,保舉卓異,候選知縣,宦績詳《平湖縣誌》。京都山會邑館設栗主,配饗先賢。著有《見聞錄》,遭難已佚,《鐸鑒》,《越中忠義錄》,《逸香齋詩文集》,試帖詩,待梓。」再查《平湖縣誌》云:

  「嚴嘉榮,字菊泉,山陰人,道光乙未舉人,同治癸亥任教諭。其時值粵匪初平,文教衰息,乃舉行月課,優給膏火,丹鉛筆削,士皆爭自濯磨。又以文廟禮樂缺如,籌置祭器,選取樂舞,豆籩龠翟,講肄時勤。朔望率諸生灑掃廟庭,先師誕日行釋奠體,春秋丁祭,盡敬盡誠,聲容之盛,觀者歎明備焉。複捐贄田三十餘畝,為禮樂公產及祭胙之需,通詳立案,以垂永久。壬申銓升本府教授,興廢舉墜,亦有政聲。年七十三卒。」

  嚴菊泉的著作據《齒錄》所記也有好些,但現今已不可考,只從杭州書店見到他的一冊日記,起同治九年庚午四月朔日,訖十二年癸酉八月二十九日,正是在平湖做縣學教諭,升轉嘉興府學教授這一時期,雖然記有朔望灑掃課文,行香差賀,以及彩蛋香肉等的送禮,可以知道一點七十年前的教官生涯,但是這總還不能滿足我的期望。此外還有一冊,沒有書名,看筆跡是嚴氏手稿,列記辛酉紹興死難男女的事蹟,大約是《越中忠義錄》的底稿。卷首夾入一紙,題曰「採訪殉義士女啟」,末署同治癸亥春三月,山會同人公具,後有凡例五條,其五雲,「殉難以禦賊為上,罵賊次之,尋常為賊所戕,似不勝紀,但無罪而死,情亦堪憫,未忍就刪。」

  這裡所說很有情理,蓋嚴氏曾從虎穴來過,對於此等事不但談之色變,亦且思之神傷,其著此書殆出於悲憫之心,與一般高談人心世道者要自不同。全本凡五十葉,如以每葉八人計,所錄亦才及四百人,固不能雲詳備,唯其意則自大可感耳。看稿中刪改之跡,言語動作上不無藻飾之處,例以鉏麑觸槐,或亦古已有之,信史本難得,亦可不必深求。錄中記男子部分之末有一則云:

  「山陰王英康居水澄巷,業儒,工時文,為童試翹楚。咸豐辛酉九月廿九日被掠入賊館,系於門外,俄一賊來問向習何業,答以讀書,賊乾笑謂其黨曰,此人無用處。拽至大善寺木魚下,遂加刃焉,年十九。」《虎口日記》十月二十七日項下有雲,「有馮氏婦者,為餘言,賊重讀書人,稱先生,有加禮。」賊固不必一致,但即此可見亂世秀才之苦,幾于無路可走矣。錄中又一則云:

  「山陰張柳堂居下和坊,販書自給,事父以孝聞,積資為弟完姻,終身不自娶。辛酉城陷不出,十月五日掠赴蕭山,將啟行,賊見其面有愁色,曰,此人中途必逸,不如殺之。遂被戕于江橋南岸,年三十七。張吉生述。」觀此乃又歎盜亦有道,陰鷙堅決,很心辣手,世所謂英雄豪傑者非耶,古之名將如曹彬或胡大海,蓋無不如此,或者不如此亦不能勝利,唯成則為王,敗則為賊,非真是《虎口日記》之周文嘉不及《保越錄》之胡大海也。儒家主忠恕,重中庸,識者辨孔子無殺少正卯之事,正是當然,但亦由此可知其敵不過桓魋柳蹠之流,此事想起來很有意義,只是稍有點陰冷,令人覺得有如感寒耳。

  民國癸未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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