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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狼的故事


  從前看郝懿行的《曬書堂筆錄》,很是喜歡,特別是其中的《模糊》一篇,曾經寫過文章介紹,後來有日本友人看見,也引起興趣來,特地買了《曬書堂全集》去讀,說想把郝君的隨筆小文抄譯百十則出版,可是現在沒有消息,或者出版未能許可也不可知。模糊普通寫作馬虎,有辦事敷衍之意,不算是好話,但郝君所說的是對於人家不甚計較,我覺得也是省事之一法,頗表示贊成,雖然實行不易,不能像郝君的那麼道地。大抵這只有三種辦法。一是法家的,這是絕不模糊。二是道家的,他是模糊到底,心裡自然是很明白的。三是儒家的,他也模糊,卻有個限度,仿佛是道家的帽,法家的鞋,可以說是中庸,也可以說是不徹底。我照例是不能徹底的人,所以至多也只能學到這個地步。

  前幾天同日本的客談起,我比喻說,這裡有一堵矮牆,有人想瞧瞧牆外的景致,對我說,勞駕你肩上讓我站一下,我諒解他的欲望,假如脫下皮鞋的話,讓他一站也無什麼不可以的。但是,若連鞋要踏到頭頂上去,那可是受不了,只得蒙禦免了。不過這樣做並不怎麼容易,至少也總比兩極端的做法為難,因為這裡需要一個限度的酌量,而其前後又恰是那兩極端的一部分,結果是自討麻煩,不及徹底者的簡單乾淨。而且,定限度尚易,守限度更難。你希望人家守限制,必須相信性善說才行,這在儒家自然是不成問題,但在對方未必如此,凡是想站到別人肩上去看牆外,自以為比牆還高了的,豈能尊重你中庸的限度,不再想踏上頭頂去呢。那時你再發極,把他硬拉下去,結局還是弄到打架。仔細想起來,到底是失敗,儒家可為而不可為,蓋如此也。

  不佞有志想學儒家,只是無師自通,學的更難像樣,這種失敗自然不能免了。多少年前有過一位青年,心想研究什麼一種學問,那時曾經給予好些幫助,還有些西文書,現在如放在東安市場,也可以得點善價了。不久他忽然左傾了,還要勸我附和他的文學論,這個我是始終不懂,只好敬謝不敏,他卻尋上門來鬧,有一回把外面南窗的玻璃打碎,那時孫伏園正寄住在那裡,嚇得他一大跳。這位英雄在和平的時代曾記錄過民間故事,題曰「大黑狼」,所以亡友餅齋後來嘲笑我說,你這回被大黑狼咬了吧。他的意思是說活該,這個我自己也不能否認,不過這大黑狼實在乃是他的學生,我被咬得有點兒冤枉,雖然引狼入室自然也是我的責任。

  去年冬天偶然做了幾首打油詩,其一云:

  山居亦自多佳趣,山色蒼茫山月高,
  掩卷閉門無一事,支頤獨坐聽狼嗥。

  餅齋先生去世於今已是五年了,說起來不勝感歎。可是別的朋友,好意的關懷我,卻是不免有點神經過敏的列位,遠道寄信來問,你又被什麼狼咬了麼?我聽了覺得也可感也好笑,心裡想年紀這樣一年年長上去了,還給人那麼東咬西咬,還了得麼。我只得老老實實的回答說道,請放心,這不是狼,實在只是狗罷了。本來詩無達詁,要那麼解釋也並無什麼不可,但事實上我是住在城裡,不比山中,那裡會有狼來。寒齋的南邊有一塊舊陸軍大學的馬號,現在改為華北交通公司的警犬訓練所,關著許多狗,由外國人訓練著。這狗成天的嗥叫,弄得近地的人寢食不安,後來卻也漸漸習慣,不大覺得了,有時候還須提起耳朵靜聽,才能辨別他們是不是叫著。這能否成為詩料,都不成問題,反正是打油詩,何必多所拘泥,可是不巧狗字平仄不調,所以換上一個狼字,也原是狗的一黨,可以對付過去了。不料因此又引起朋友們的掛念,真是抱歉得很,所以現在忙中偷閒來說明一下子。

  說到遇狼,我倒是有過經驗的,雖然實際未曾被咬。這還是四十年前在江南水師學堂做學生的時候的事,《雨天的書》裡《懷舊之二》,根據汪仲賢先生所說,學校後邊山上有狼,據牆上警告行人的字帖,曾經白晝傷人,說到自己的遇狼的經驗,大意云:

  「仲賢先生的回憶中的那山上的一隻大狼,正同老更夫一樣,他也是我的老相識。我們在校時每到晚飯後常往後山上去遊玩,但是因為山坳裡的農家有許多狗,時以惡聲相向,所以我們習慣都拿一枝棒出去。一天的傍晚,我同友人盧君出了學堂,向著半山的一座古廟走去,這是同學常來借了房間叉麻將的地方。我們沿著小路前進,兩旁都生長著稻麥之類,有三四尺高。走到一處十字路口,我們看見左手橫路旁伏著一隻大狗,照例揮起我們的棒,他便竄入麥田裡不見了。我們走了一程,到了第二個十字路口,卻又見這只狗從麥叢中露出半個身子,隨即竄向前面的田裡去了。

  我們覺得他的行徑有點古怪,又看見他的尾巴似乎異常,才想到他或者不是尋常的狗,於是便把這天的散步中止了。後來同學中也還有人遇見過他,因為手裡有棒,大抵是他先回避了。原來過了多年之後他還在那裡,而且居然傷人起來了。不知道現今還健在否,很想得到機會去南京打聽一聲。」以上還是民國前的話,自從南京建都以後,這情形自當大不相同了。依據我們自己的經驗,山野的狼是並不怎麼可怕的。最可怕的或者是狼而能說人話的,有如中山狼故事裡的那一隻狼。

  小時候看見木版書的插圖,畫著一隻乾瘦的狼,對著土地似的老翁說人一般的話,至今想起還是毛骨聳然。此外則有西洋傳說裡的人狼,古英文所謂衛勒伍耳夫者是也,也正是中國的變鬼人一類的東西。我有一大冊西文書,是專講人狼的,與講僵屍的一冊正是一對,真是很難得的好書,可是看起來很可怕,所以雖然我很珍重,卻至今還不曾細閱,豈真恐怕嚇破苦膽乎,想起來亦自覺得好笑人也。民國甲申驚蟄節,在北京。

  附記一

  這篇文章寫好之後,隨即收到東京書店代譯者寄來的一冊書,名為「模糊集」,就是上文所說郝氏隨筆的選本,譯者的勞力至可感佩,特補加說明於此。

  附記二

  民國十四年秋間寫過一篇雜感,有這一節云:

  「今日在抽屜底裡找出祖父在己亥年所寫的一冊遺訓,名曰「恒訓」,見第一章中有這樣一則:

  少年看戲三日夜,歸倦甚。我父斥曰,汝有用精神為下賤戲子所耗,何昏愚至此。自後逢歌戲筵席,輒憶前訓,即托故速歸。

  我讀了不禁覺得慚愧,好像是警告我不要多去和人糾纏似的。無論是同正人君子或學者文士相打,都沒有什麼意思,都是白費精神,與看戲三日夜是同樣的昏愚。」其時正和甲寅派的夥計們打架,寫了不少的文章,雖然後來覺悟停止,卻也已白費了好些精神與時間。所寫的文章曾編有目錄,題曰「真談虎集」,可是這些資料早已送入字紙簍裡去,現今連目錄也散逸不存了。此次又複談起狼來,陸續寫了數千言,近來想要編集,這種文章照例是不適用,未免又是唐喪時日,想起上邊的雜感,覺得有重行警戒之必要。這一篇《遇狼的故事》尚可用,因編入以存紀念。

  三十三年六月三十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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